愿
◎許地山
南普陀寺(1)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覺得干凈,不過綠苔多長一些。
天涯底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底(2)信。
樹林里底虹氣(3),被陽光分成七色。
樹上,雄蟲求雌底聲,凄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
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那里來?我等你許久了。
」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
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里面卻像藏著珠子底樣子。
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里來,多么好呢!」
妻說:「你那里能夠……?」
「為什么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
「你愿我作這樣底蔭么?」
「這樣底蔭算什么!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4),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
愿你為如意凈明珠(5),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
愿你為降魔金剛杵(6),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
愿你為多寶盂蘭盆(7),能盛百味,滋養一切世間諸饑渴者。
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8),無量數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愿做調味底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復當時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咸味,而不見鹽體。
」
妻子說:「只有調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底功用,若只在調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
——選自《許地山散文選》,洪范書店
【注釋】
(1)南普陀寺:位于福建廈門的五老峰下。
南普陀背山面海,風景幽美,以位于浙江省普陀山之南,故稱南普陀。
始建于唐代,初名泗洲寺,后毀于兵亂。
清康熙年間重建,改名南普陀,與浙江定海的普陀山同為我國東南地區的名勝。
大悲殿為南普陀的著名建筑,全部由細木雕嵌,八角亭式,重檐三迭;殿頂用斗栱相迭,橫托梁木,以石柱支撐,結構奇特,為寺宇建筑中所少見者。
殿內有千手觀音造像,雕刻極為精細。
一九二五年,會泉法師任住持,創建閩南佛學院,兼任院長。
(2)底:結構助詞。
用在名詞或代名詞后面,表示所有的意思。
同「的」。
(3)虹氣:大氣中的水滴經日光照射后,發生折射或反射作用而形成的弧形光圈。
出現在太陽的相對方向,由外圈至內圈呈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
(4)寶華:謂至寶之妙花。
《法華經譬喻品》:「若欲行時,寶華承足。
」又寶華叢集無數,稱為「寶華聚」、「寶華蓋」。
此外,亦有稱說法之高座(須彌座)為「寶華王座」。
(5)如意凈明珠:即如意寶珠,又作摩尼寶珠、無價寶珠。
指能如自己意愿,而變現出種種珍寶之寶珠。
此寶珠尚有除病、去苦等功德。
一般用以譬喻法與佛德,及表征經典的功德。
據《雜寶藏經卷六》載,如意寶珠出自摩竭魚的腦中。
另據《大智度論卷五十九》載,如意寶珠或由龍王的腦中而出;或為帝釋天所持之金剛,破碎后掉落而得;或為佛的舍利變化而成,以利益眾生。
此如意寶珠系如意輪觀音、馬頭觀音、地藏菩薩等之持物,能滿足眾生意愿。
(6)金剛杵:原為古代印度武器。
由于質地堅固,能擊破各種物質,故冠以金剛之名。
密教中,金剛杵象征摧滅煩惱的菩提心,為諸尊持物或修法的道具。
于曼荼羅海會的金剛部諸尊皆持金剛杵。
真言行者亦常攜行,蓋以此杵象征如來金剛的智用,能破除愚癡妄想的內魔與外道諸魔障。
(7)盂蘭盆:梵名Ullambana 的音譯,為漢語系佛教地區,根據盂蘭盆經而于每年農歷七月十五日舉行超度歷代宗親的儀式。
據《盂蘭盆經》所載,佛弟子目連以天眼通見其母墮在餓鬼道,皮骨相連,日夜苦悶相續;目連見已,以缽盛飯,往餉其母,然其母以惡業受報之故,飯食皆變為火炎。
目連為拯救其母脫離此苦,乃向佛陀請示解救方法。
佛陀遂指示目連于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日,以百味飲食置于盂蘭盆中以供養三寶,能蒙無量功德,得救七世父母。
《盂蘭盆經》:「是佛弟子修孝順者,應念念中常憶父母供養,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順慈憶所生父母,乃至七世父母,為作盂蘭盆,施佛及僧,以報父母長養慈愛之恩。
」據《佛祖統紀卷三十七》載,我國最早行盂蘭盆會者傳為梁武帝,其后蔚成風氣,歷代帝王臣民多行此會,以報父母、祖先恩德。
(8)千萬手:此說法源于六觀音之一的「千手千眼觀自在」。
又作千手千眼觀音、千眼千臂觀音、千眼千首千足千舌千臂觀自在。
據《千手千眼大悲心經》載,觀自在菩薩于往昔聞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為利益一切眾生、為廣大慈悲的化用,乃發具足千手千眼的大愿,而即刻得其身。
【作者簡介】
許地山(一八九三∣一九四一)現代作家、學者。
名贊(方方土),字地山,筆名落花生。
祖籍廣東揭陽,生于臺灣臺南一個愛國志士的家庭。
回大陸后落籍福建龍溪。
一九一七年考入燕京大學,曾積極參加五四運動,合辦《新社會》旬刊。
一九二○年畢業時獲文學學士學位,翌年參與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
一九二二年又畢業于燕大宗教學院。
一九二三至一九二六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和英國牛津大學研究宗教史、哲學、民俗學等。
回國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文及佛學。
一九二七年起任燕京大學教授、《燕京學報》編委,并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兼課。
一九三五年因與燕大校長司徒雷登不合,去香港大學任教授。
抗日戰爭開始后,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常務理事,?抗日救國事業奔走呼號,展開各項組織和教育工作。
后終因勞累過渡而病逝。
許地山于一九二一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命命鳥〉,接著又發表了前期代表作小說〈綴網勞蛛〉和具有樸實淳厚風格的散文名篇〈落花生〉。
他的早期小說取材獨特,情節奇特,想象豐富,充滿浪漫氣息,呈現出濃郁的南國風味和異域情調。
他雖在執著地探索人生的意義,卻又表現出玄想成分和宗教色彩。
二○年代末以后所寫的小說,保持著清新的格調,但已轉向對群眾切實的描寫和對黑暗現實的批判,寫得蒼勁而堅實,〈春桃〉和〈鐵魚底鰓〉便是這一傾向的代表作。
他的創作并不豐碩,但在文壇上卻獨樹一幟。
作品結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說集《綴網勞蛛》、《危巢墜簡》,散文集《空山靈雨》,小說、劇本集《解放者》、《雜感集》,論著《印度文學》、《道教史》(上),以及《許地山選集》、《許地山文集》等。
暾將出兮東方
◎許地山
在山中住,總要起得早,因為似醒非醒地眠著,是山中各樣的朋友所憎惡的。
破曉起來,不但可以靜觀彩云底變幻;和細聽鳥語底婉轉;有時還從山巔、樹表、溪影、村容之中給我們許多不可說不可說的愉快。
我們住在山壓檐牙閣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的時候,大家還在床上眠著,耳邊恍惚聽見一隊童男女底歌聲,唱道:
榻上人,應覺悟!
曉雞頻催三兩度。
君不見——
「暾將出兮東方」,
微光已透前村樹?
榻上人,應覺悟!
往后又跟著一節和歌:
暾將出兮東方!
暾將出兮東方!
會見新曦被四表,
使我樂兮無央。
那歌聲還接著往下唱,可惜離遠了,不能聽得明白。
嘯虛對我說:「這不是十年前你在學校里教孩子唱得么?怎么會跑到這里唱起來?」
我說:「我也很詫異,因為這首歌,連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
「你底暮氣滿面,當然會把這歌忘掉。
我看你現在要用贊美光明的聲音去贊美黑暗哪。
」
我說:「不然,不然。
你何嘗了解我?本來,黑暗是不足詛咒,光明是毋須贊美的。
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緣而生出差別心來?若說要贊美的話,在早晨就該贊美早晨;在日中就該贊美日中;在黃昏就該贊美黃昏;在長夜就該贊美長夜;在過去、現在、將來一切時間,就該贊美過去、現在、將來一切時間,說到詛咒,亦復如是。
」
那時,朝曦已射在我們臉上,我們立即起來,計劃那日底游程。
暗 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為你點著燈,才走。
」
吾威德見他底朋友這樣說,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為女人么?女人在夜間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張羅,我空手回去罷,——省得以后還要給你送燈回來。
」
吾威底村莊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著幾重山,路途崎嶇得很厲害。
若是夜間要走那條路,無論是誰,都得帶燈。
所以均哥一定不讓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說:「你還是帶燈好。
這樣底天氣,又沒有一點月影,在山中,難保沒有危險。
」
吾威說:「若想起危險,我就回去不成了…」
「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這里,如何?」
「不,我總得回去,因為我底父親和妻子都在那邊等著我呢。
」
「你這個人,太過執拗了,沒有燈,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說,一面把點著底燈切切地遞給他;他仍是堅辭不受。
」
他說:「若是你定要叫我帶著燈走,那教我更不敢走。
」
「怎么呢?」
「滿山都沒有光,若是我提著燈走,也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要累得滿山底昆蟲都不安。
若湊巧遇見長蛇也沖著火光走來,可又怎辦呢?再說,這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越能使我害怕。
在半途中,燈一熄滅,那就更不好辦了。
不如我空著手走,初時雖覺得有些妨礙,不多一會,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別一點。
」
他說完,就出門。
均哥還把燈提在手里,眼看著他向密林中那條小路穿進去,才搖搖頭說:「天下竟有這樣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著,耳邊雖常聽見飛蟲、野獸底聲音,然而他一點害怕也沒有。
在蔓草中,時常飛些螢火出來,光雖不大,可也夠了。
他自己說:「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為我點底燈。
」
那晚上他沒有跌倒;也沒有遇見毒蟲野獸;安然地到他家里。
海
我底朋友說:「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為我們太不上算,在這無涯浪中無從顯出我們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
我說:「我們浮在這上面,眼前雖不能十分如意,但后來要遇著底,或者超乎我們底能力和意志之外。
所以在一個風狂浪駭底海面上,不能準說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達到什么地方;我們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隨著波濤顛來簸去便了。
」
我們坐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著載我們到半海就毀壞的大船漸漸沈下去。
我底朋友說:「你看,那要載我們到目的地底船快要歇息去了!現在在這茫茫的空海中,我們可沒有主意啦。
」
幸而同船底人,心憂得很,沒有注意聽他底話。
我把他底手搖了一下說:「朋友,這是你縱談底時候么?你不幫著劃槳么?」
「劃槳么?這是容易的事。
但要劃到那里去呢?」
我說:「在一切的海里,遇著這樣的光景,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不了在上面泛來泛去。
我們盡管劃罷。
」
【講師的話】
◎孟樺
「愿」這個詞在佛家的觀點來說,有非常重要的涵意,誓愿之力,可以使人發心為善、證道成佛,所謂:「修行要務,立愿居先;愿立則眾生可度」。
愿,就是興佛道起善根的人,他心中所系,若不是為個人修行,便是回向眾人的愿;而「愿智」,指的是以愿為先,足以引發妙智,妙智的本身便能完成愿的意義。
許地山的〈愿〉就是以寓言式的散文體裁,藉由第一人稱「我」和妻子的對話,而顯現悲憫渡人的「愿智」。
處地于普陀山寺,那是觀世音菩薩的道場,在環境的條件下,有了渾然天成「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法」的「愿」時空。
樹上雄蟲求雌叫聲凄悲,與此時作者的因緣,成了一迷一悟的對比。
蟲未能有對世間的覺悟,只為交配繁衍下一代而求偶;而作者雖已結婚,有了一份對佛法的認識與依托,使得兩人的愛情化為菩提眷屬。
「拾起的破貝,雖不完全,里頭卻藏著珠子」平常一般的對話,在這篇文里,隱喻著生命雖有缺陷,但分分寸寸都涵藏著如寶藏般的意義,能轉變人生,開發潛能,領人覺悟,解脫苦惱。
妻子要「我」不要成為受蔭者,而應當成為遮護眾生的樹蔭,更應當矢志成佛,以如意手成全世間一切美善。
有趣的是「我」的回答,作者愿做「調味的精鹽」,使食物回復「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咸味,而不見鹽體。
」真正的無漏真智,如《金剛經》說:「度一切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是不居功、不居名,以一己的全體匯融入人海。
妻子問:「只有調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這是妻子對作者「愿」的起惑,妙在「我」的回答:「鹽底功用,若只在調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即「如是行」若是只為度眾生,那也不是「如是行」了。
其實,強調能度、所度,都是在相上的執著分別,跳離了相上觀,這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成,何來此他、前后、上下等差別相呢。
〈愿〉文雖短,意境卻是悠揚。
這是作者許地山先生為文的一貫方法,隨文收錄幾篇短文,與讀者分享。
第一篇〈暾將出兮東方〉,隱喻人們習慣性地贊揚光明,鄙棄黑暗,其實光明黑暗本身沒有對錯,應活在當下,贊揚每一刻的美好。
〈暗途〉則揭示了人依賴于「燈」照見前路,若放下外物,回歸到本體,其實本自具足;對事物的依賴執取,限制了人的潛力,若能「無所住」,就「而生其心」了。
最后一篇〈海〉,讓我們了解到,世間變幻無常,真要去求個方向,算計個什么,哪是可以掌握的呢?「談者」是一份對生命的希望,而「行者」是不斷地向前邁進;終點為何,「但問耕耘不問收獲」,在人生的茫茫大海上,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離不了在上面泛來泛去,只有盡管劃吧!
許地山的寓言式文體,充滿智慧的觀照,讀來余韻繚繞,不愧為佛教文學的創作先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