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曾祺散文的水韻之美
汪曾祺的散文創作內容大致可按“記人事,寫風景,談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蟲魚、瓜果食物,間作小考證”○2來分,其中創作的背景多與他的故鄉高郵有關,另外還有昆明和北京。
在水氣浩淼的高郵湖邊長大的汪曾祺,耳濡目染之下,水不但不自覺成了他的一些創作背景,也影響了他的創作風格。
故鄉高郵“平常總是柔軟的、平和的、靜靜流著的水”○3流入他的散文當中,潤澤了一片生機盎然的風物,洗滌了健康優美的人性,陶冶了積極和諧的審美追求。
這種自然環境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家的審美趣味,首先讓創作對象帶上了作家的審美趣味色彩。
出身鄉紳世家的汪曾祺,自小生活無憂,常常帶著孩童的爛漫,“東看看西看看”,在水鄉人們的生活中聞嗅一種辛勞、篤實、清甜、微苦的生活氣息,在大自然的繽紛多彩中采擷清新淡雅的果實。
在他的《花園》一文中,就十分形象地體現了他那追尋自然接近自然,體味和諧的兒時情懷。
在“花園”里,各類小昆蟲悠然自得地生存著,各色鮮花素果生機盎然:“花天牛半天時間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么,那么嫩。
金雀花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了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4在這簡短而形象的描寫中,作家筆下的生物似就鮮活地生活在一個彌著淡淡水氣的夏日風光畫境里。
另外,作家也不經意地將這份水氣帶進“昆明的雨”中去渲染,連穿著繡花鞋的苗族小姑娘的一聲吆喝:“賣楊梅——”似也“嬌脆”地可以如水透澈綿長。
在《我的家鄉》中,汪曾祺更是大篇幅的圍繞高郵湖的天光云影,水產名勝來展現故鄉的旖旎風光和相思情懷。
對水“不期然”的情有獨鐘,也在“不期然”中浸染了汪曾祺散文的語言、情感、思想,使它們悄悄散發出淡泊明秀的水氣,締造了汪曾祺散文的悠遠空明的水韻。
一、流轉生動的語言美
一切情感和思想的表達都離不開語言。
語言是讀者和作者心靈溝通的橋梁,沒有它一切情感和思想的表達都無從談起,汪曾祺尤其重視語言美,他對語言的見解也很精到,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要求語言要氣韻生動。
他說:“語言像樹,枝干內部汁液流轉,一枝搖,百枝搖。
語言像水,不能切割的。
一篇作品的語言,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5在這里,他認為語言是一個有機整體,不可分割的;同時他也強調文章語言中流動的韻味,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
”○6他的散文語言都有這樣的韻味,在平和簡約的語言里,或透出一種柔情,或低吟一分悲憫,或活潑著幾許幽默機智,細細咀嚼,猶如“春初新韭”。
如在回憶金岳霖先生的文章里,有這樣一段文字:
……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
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
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
有人問:那么《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
”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
”他把右手伸進后脖頸,捉出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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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文字不長,卻行云流水般,氣韻流轉,寥寥數筆,一個“怪”教授,躍然紙上。
在這里,作者寫出了金教授那“治學精深”的品質,同時也不無幽默地道出了金教授憨厚、樸實和有趣的性格,他是一個可敬又可愛的學者!湖南的評論家凌宇曾說過:“汪曾祺的語言很奇怪,拆開來看,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就有一種韻味”這應該是對汪曾祺散文氣韻生動的如水語言美的肯定。
另外,這里的“平常”,講的是汪曾祺散文語言的平民化特征。
這種特征在汪曾祺談吃食,談花草蟲魚的文章中表現尤為突出。
汪曾祺是位活在人間煙火中的平凡享受者,他愛美食,愛憶舊,喜游歷,所到之處,必開懷享受。
他吃遍大江南北,如他談在內蒙古吃羊貝子:
……羊貝子真是夠嫩的,一刀切下去,會有血水滋出來.同去的編劇、導演,有的望而生畏,有的淺嘗則止,鄙人則吃了個不亦樂乎。
羊肉越嫩越好。
蒙古人認為煮久了的羊肉不好消化,誠然誠然。
我吃了一肚子半生的羊肉,太平無事……
在汪曾祺談吃的散文里,我們看不到梁實秋“雅舍談吃”那種全然文人式的典雅氣質,他追求的是一種人間普通百姓式的人生樂趣,但這種樂趣的表現并不粗俗,它體現出了一種簡明而暢快的淋漓感,透出一個普通百姓人的真實樸素的性靈。
而如水般透明簡樸的語言成就了汪曾祺散文的這一特色。
二、真情關懷的情感
汪曾祺散文中流露出的人生態度是淡泊、超然的。
他在文中多次談到這種態度:“淡泊,是人品,也是文品。
一個甘于淡泊的作家,才能不去搶行情,爭座位;才能真誠地寫出自己所感受的那點生活,不耍花招,不欺騙讀者。
”○8又說“人要有一點自知。
我的氣質,大概是一個通俗抒情詩人。
我永遠只是一個小品作家,我寫的一切,都是小品。
”正如他所說的,他追求的就是一種平淡柔和人生理想。
他“天分甚高,但天性散淡,懶于過問政治,一心只想作個瀟灑文人”○9。
即使是可以寫出雄偉壯闊境界來的題材,在他的筆下,也呈現出小橋流水式的柔和的美。
許多作家寫泰山寫草原,都會描出一片恢弘的遼闊的壯美氣勢,但在汪曾祺的筆下,則現出一種悠然寧靜的美。
他注目的是泰山的碧霞元君、金剛經,山上的各色野菜,擔山人的扁擔等等,總之與他一貫追求的平淡柔和的境界相吻合。
這種淡泊超然的人生態度如細流一樣在他的散文中緩緩流淌,隨處可見。
可是,說汪曾祺散文淡泊超然并不等于他的散文超然得無心世事,沒有社會責任感和對世人的關懷。
他的散文總是流動著一種對生命的熱愛,對生活的真誠。
這種被內斂起來的情感使得他的散文別有一種溫情脈脈的魅力。
汪曾祺是關注文化的傳承和發展的,在談吃的文章中,不但談吃文化還巧妙而中肯地向讀者(特別是作家)提出要廣泛地關注生活積累素材,又說“能習慣類似苦瓜一樣的作品,能吃出一點味道來”○10,表達對新生的文學應持辨證的觀點,不能一刀切。
他也呼吁保護自然環境的平衡,在暢談自己對翠湖的昔日情懷時,建議在發展中注意還翠湖一個“明爽安靜”的環境。
汪曾祺也將這種愛心兼顧到了一枝一葉上。
大自然的各種小生命如蟈蟈、蜻蜓、知了等等經常在他的筆下展現生機,對一株百年柳樹,他寫到:用手指搔搔它的樹干,無反應。
它已經那么老了,不再怕癢癢了。
愛撫之情歷歷可見。
汪曾祺是站在一個內斂不張揚的情感角度上表達他對世間事物的關注,對生命的熱愛的,故顯得淡然超脫,但真摯的情感又是那樣流溢著絲絲入扣的溫馨。
三、自然曠達的思想
汪曾祺的這種情感的體現與他所接受的儒道互補的哲學思想有直接的關系,他自稱“受影響最深的還是儒家”他特別推頌曾點式的儒家思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圻,風乎舞雩,詠而歸。
曾點的這種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美的極致,汪曾祺如是詠嘆。
這反映在文學,就是對“適我性情”風格的推崇,對于簡潔、瀟灑的文風的追求,致力在文章中構建一個和諧的充滿人性美的人文環境。
他始終用一種充滿溫情的目光注視世界,以一種積極達觀的態度去思考、去生活,他能在被定為右派之后心安理得地在農科所讀《容齋隨筆》《夢溪筆談》,在被人不小心撞的嘴里的牙亂七八糟后還能不在乎的替人圓話。
這種“安貧樂道和閑適態度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美德”。
在繼承傳統的文化的同時他對現代化也是積極面對的,對其負面影響是警惕的。
在《胡同文化》中,他用老莊的發展的觀點去看待現代文明的發展,但又在現代化將人異化的層面提出了質疑,從而呼吁人的發展應符合自然發展規律,但不能強求,以致誤入歧途,消失了本性的美好。
汪曾祺的這種蘊涵著和諧、溫暖、奮發思想的散文為現代人締造了一個似秋水容納百川的浩淼的思想空間。
汪曾祺散文流轉生動的語言,真摯關懷的語言,自然曠達的思想共同為我們營造了一個似水空明淡泊,闊遠生動的美好境界。
(摘自《百度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