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紅樓夢》第八回,對整部紅樓故事有著提綱挈領的意義。
這是大都數認同的觀點。
《紅樓夢》第八回是書中賈寶玉、薛寶釵、林黛玉這三個主要人物第一次集中活動,是“木石姻緣、金玉良緣”矛盾沖突和力量消長的第一次的表現,是他們的性格和處事方式對爭取周圍支持的不同前景的第一次顯露,是他們愛情婚姻悲劇發展走向和結局的第一次暗示。
因此,第八回可以說是《紅樓夢》的總綱。
作者安排了這一章節。
他根據自己的藝術構思讓賈寶玉去探薛寶釵的病,在這過程中先寫“奇緣識金鎖”,“巧合認通靈”,點出了“金玉之緣”,初步接觸賈薛的關系,也就為正式描寫賈寶玉、林黛玉愛情悲劇拉開了序幕。
作品提示,就薛寶釵來說,她對著寶玉那塊通靈寶玉上刻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一連念了兩遍,就點出她已意識到這兩句和自己項圈上的正是一對兒。
她滿心喜悅,只是不肯外露。
就寶玉來說,這時對薛寶釵的美貌和健康的軀體也不無羨慕之心。
“寶玉此時與寶釵挨肩坐著”,好不親密。
那么,“金玉良緣”果真可以順利締結么?這給讀者構成了一個懸念。
緊接著,作者就安排“林姑娘來了”。
于是,三位主角一起登場,矛盾斗爭隨著展開,故事情節熱鬧起來。
林黛玉一來,妙語驚人,第一句說的是:“哎喲!我來的不巧了!”隨后又說了一句:“早知他(指寶玉)來,我就不來了。”你看,三個人剛坐在一起,盡管“寶玉等忙起身讓坐”,黛玉的話也是笑著說的,表面上客氣融洽,但它掩蓋不了那針鋒相對的緊張氣氛,三位主角之間的矛盾沖突一開始就顯現了出來。
如果在作者筆下,矛盾沖突僅僅停留在三角戀愛式的老框框上,如果黛玉的不悅只是一般妒嫉和“小心眼”,那寫法也就落入俗套,極其一般。
作者高明之處,正在于他有意識地把人物之間的矛盾表現為具有社會意義的沖突,從而使這一片斷絲毫不脫離全書中心,并且有力地為深化主題服務。
順著下去,小說中薛姨媽請他們喝茶吃酒那一情節,正是如此安排的。
薛姨媽請喝酒本來是件平平常常的事。
且看作者怎樣妙筆生花,通過喝酒這一情節把不同人物置于同一事件中對立得更加鮮明。
薛姨媽見到寶玉、黛玉都來了,自然“擺幾樣細巧茶食,留他們喝茶吃果子”。
恰巧這時寶玉夸贊前日吃了珍大嫂子的好鵝掌,薛姨媽一聽也就連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來給他嘗。
于是寶玉笑道:“這個就酒才好!”情節自然地發展到“酒”上。
寶玉說只愛喝冷的;薛姨媽馬上反對道:“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這看來似乎是寫老人家的脾性,其實不然,“寫字手打顫兒”對于一個準備去讀書進取的人可是件大事。
薛姨媽無限關切賈寶玉科舉成名的心事,恰恰在這點上敏感地表現出來。
薛寶釵呢,完全贊成她媽媽的意見。
但她卻從另一角度說:
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
快別吃那冷的了。
這話表面聽來,寶釵在與寶玉大講健身之道。
不,“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這句話才是她的真意。
這話正面看似乎還有些贊揚之意。
但正如脂硯齋讀到這里所指出的“是書勿看正面為幸”。
這句話應倒過來看。
寶釵說寶玉“雜學旁收”,其實意帶譏諷。
她向來最反對寶玉偏愛“雜學”,不肯把心專用在四書五經那些“正經”學問上。
她一心希望寶玉通過舉業正途,早日博取功名富貴。
這和她媽媽怕“寫字手打顫兒”,會影響讀書成名是一路心思。
因此,一遇機會,就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來。
“從此還不改了呢。”這話說得十分懇切,而這實際上是在指責寶玉遇事不循規蹈矩,奉勸他要沿著封建正統的道路走去。
這里,薛氏母女根深蒂固的封建傳統觀念清楚地表現了出來。
林黛玉面對剛才那一幕,卻“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
她笑什么呢?看來,她對“冷酒”、“熱酒”、“寫字手打顫兒”這類問題毫無興趣,一言不發。
而這沉默也約摸可以看出個傾向來。
跟著,作者又別出心裁地安排了一個精采的細節,“可巧黛玉的丫環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
你看:
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
--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和你平日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呢!”
這可真是“傳神”之筆,把個林黛玉寫活了。
“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表面上是就送小爐說的,實際是沖著寶釵說:喝點冷酒,那里就會冷死,那里用得著你這么煞有介事,費盡苦心!“也虧你聽他的話!”表面上是責怪雪雁只聽紫鵑的話,實際是沖著寶玉說的,意思是,你為什么對寶釵那么順從,依她的話竟“比圣旨還快呢!”黛玉這番話固然也表現出對寶玉的愛,她專心致志地愛寶玉,也希望寶玉同樣專注地愛她。
這樣就容不得中間插進個第三者。
但是,往深一層想,她其實是間接地表現出對寶釵剛才的那番話不以為然。
“只管抿著嘴兒笑”,這表情,顯然是對寶釵的“高論”表示不服,而且還帶著輕蔑的嘲諷。
再說,如果她認為寶釵那番言論確實有理,那么見到寶玉聽寶釵的話,她現在也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氣,責怪他把寶釵的話當“圣旨”。
這里,作品透過黛玉雙關的語言、不屑的神情的描寫,把她對封建禮法的不滿點出來了。
通過這一情節,作者開始在我們面前展示了兩種對立的思想性格。
為了使人物形象的對比更加強烈,作者進一步把人物置于更尖銳深刻的矛盾沖突中,讓他們進行更激烈的思想交鋒。
順著喝酒這一情節的發展,寫到寶玉三杯過去,正在“心甜意洽”之時,他的奶母李嬤嬤上來攔阻,而且說:“你可仔細今日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這真是神來之筆。
寶玉與他父親賈政一個是封建叛逆者,一個是封建衛道士,一向在讀書仕進問題上存在著尖銳矛盾。
就是這回書開頭寫寶玉去薛家時,作者也不忘記點一筆:寶玉為了避開他父親所在的上房,“寧可繞著個遠兒”走。
父子關系之緊張可以想見。
現在李嬤嬤又搬出“老爺”來對敢于叛逆的寶玉施加封建道德淫威的壓力。
盡管賈政沒有出場,那短短一句話,正好寫出了賈政封建衛道士的兇相。
從吃酒這么一個平平凡凡的情節,能開掘得這么深,既點染出寶玉父子之間如此深刻的矛盾對立,又展示了酒席上的不平靜,將人物卷入了寶玉父子矛盾斗爭(實際上是封建禮教與叛逆思想的斗爭)的漩渦。
這真不能不使人佩服作者洞察和表現現實的工力過人。
寶玉聽了李嬤嬤的話,“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
這一筆活畫出他既不愿受封建禮法拘束而又無法不倚靠那封建家族的內心矛盾。
就在此時,“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還鼓勵寶玉以“賭賭氣”的方式進行抗爭。
這里,黛玉面對封建禮法,可謂敢于挺身而出。
薛寶釵呢,她聽到李嬤嬤的話后,一聲不響,噤若寒蟬。
這恰恰又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
不妨回想一下,當薛姨媽說出“吃冷酒手打顫兒”的時候,那個一向“罕言寡語”的薛姑娘是如何一反常態,立即響應,并且慷慨激昂地作了大段發揮;那時,黛玉是默然不語。
如今,提到老爺“問你的書”,恰恰相反,寶釵一言不發;黛玉則盡管剛嘔過寶玉的氣,還是毫不猶豫,立即支持寶玉加以反擊,釵黛兩人行事竟如此大相徑庭。
人物什么時候說話,什么時候不說話,不是偶然的,它由思想性格決定,而思想性格歸根結蒂又受社會的階級的根本因素所制約。
因此通過這一情節,不僅刻畫了她們鮮明的個性,而且揭示了她們是兩個思想本質截然不同的對立的藝術形象。
在作品中作者構思一個情節,描繪一個片斷,總力圖使它成為全部故事情節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這里“吃酒”的情節也正是如此。
它不僅第一次把三個主人公集合在一起,展開了矛盾,也為以后的故事發展埋下了伏筆,甚至還預示出主人公必然發生的悲劇結局。
例如“提防著問你的書”,就為下文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賈政下狠心要打死寶玉那場決戰遙作鋪墊。
不能設想沒有眾多的有如本回“吃酒”之類生活瑣事中所反映的矛盾積累,就會突然發展到那種你死我活的決戰高潮。
又如賈寶玉吃完酒后,回到賈母房中,作者似不經意的點了這么一筆:“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這一“更”字其實也就預示了賈林的戀愛終歸要以悲劇收場。
因為封建婚姻畢竟是由“父母之命”決定的。
這個吃酒情節的尾聲,原來含有這樣的深意。
此外,在這一片斷中還寫到珍大嫂子、薛姨媽如何以鵝掌、細巧茶食、上等酒來接待寶玉;寫到寶玉平平常常去一趟只隔道墻的薛家,卻是奶媽、老婆子、丫頭一大堆地跟著服侍他。
諸如此類,看似寫得瑣碎,其實也都不是閑筆。
突出寶玉在那貴族家庭里“天之驕子”的特殊地位,寫他的生活極其優裕。
作者極力渲染這一點,正有其深意在。
它揭示出寶玉盡管錦衣玉食,呼奴喝婢,富貴已極,但在精神生活上毫不自由,即使高興時想喝點酒也不能如意,以他父親為代表的封建壓力一刻也不放過他。
因此盡管他生活上極為奢侈,他還是渴望擺脫封建枷鎖;盡管賈母喜歡寶釵,他還是要求自己選擇對象,愛那個鄙視利祿和他思想一致的黛玉。
可見作者極寫寶玉生活的豪華正是襯托出還有比它更可貴的東西,那就是自由。
綜上所述,曹雪芹通過日常生活中一件件瑣事的描寫片斷,鮮明地塑造了人物性格,深刻地揭露了矛盾沖突,而這些矛盾的積累,又正推動著故事的發展。
那么,我們怎能視之為寫吃吃喝喝,讀不下去呢?在我國文學史上,司馬遷寫《鴻門宴》,表面上觥籌交錯,實際上刀光劍影;《三國演義》寫《曹操煮酒論英雄》,表面上對酒嘗梅,清雅至極,實際上殺機四伏,那樣的吃吃喝喝固然可以塑造出鮮明的性格,我們選讀的這個片斷于品茗飲酒、笑語清談之中,不也把人物寫得栩栩如生么?它于酒席中見斗爭,平靜中見激蕩,平凡中見深意,無愧是小說藝術的珍品。
清人永忠吊曹雪芹詩,贊揚他“三寸柔毫能寫盡”,能把人情世態寫得淋漓盡至,確非虛譽。
而鄒在《三借廬筆談》中所說的《紅樓夢》“筆墨深微,初讀忽之,而多讀一回,便多一種情味”,對我們如何反復閱讀、仔細欣賞這一古典小說名著應該說很有啟發。
第八回中兩個特殊的清客,這兩個清客的名字起得也頗有寓意、詼諧。
例如:詹光這個人物在第八回中初次出現。
他是一個賈政門下的清客相公。
善繪工細樓臺,興建大觀園時,他也參加規劃設計。
平時只陪賈政下棋聊天,見到寶玉百般奉承,極盡丑態,賈政失勢,人也就辭去了。
脂硯齋說作者(曹雪芹)給清客們起名多有調侃之意,詹光“蓋沾光之意”(甲戎本)也。
又如:單聘仁這個人物,在第八回中也是初次出現。
他也是賈政門下的一個清客相公。
脂批以此名寓“善于騙人之意”(甲戎本)。
為迎元妃歸省,他曾隨賈薔下姑蘇辦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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