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戴太陽眼鏡、身上攤本小說的女人,衣服
極斯文講究。
皮膚在東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這白色不頂新鮮,帶些干滯。
她去掉了黑眼
鏡,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紅還不夠豐厚。
假使她從帆布躺椅上站起來,會見得
身段瘦削,也許輪廓的線條太硬,像方頭鋼筆劃成的,年齡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過新派女
人的年齡好比舊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訂學家所謂外證據來斷定真確性,本身是看不
出的。
那男孩子的母親已有三十開外,穿件半舊的黑紗旗袍,滿面勞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
掛眉毛,愈覺愁苦可憐。
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條斜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
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里的中國人的臉。
他剛會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亂跑;
母親怕熱,拉得手累心煩,又惦記著丈夫在下面的輸贏,不住罵這孩子討厭。
這孩子跑不到
哪里去便改變宗旨,撲向看書的女人身上。
(2)
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
(3)
鮑小姐從小被父母差喚慣了,心眼伶俐,明白機會要自己找,快樂要自己尋。
所以她寧
可跟一個比自己年齡長十二歲的人訂婚,有機會出洋。
英國人看慣白皮膚,瞧見她暗而不黑
的顏色、肥膩辛辣的引力,以為這是道地的東方美人。
她自信很能引誘人,所以極快、極容
易地給人引誘了。
(4)
天空早起了黑
云,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
昏夜里。
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只心里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
入渺茫,在廣漠澎拜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
(5)
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
木本復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
(6)
方鴻漸到房睡覺的時候,發現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對物思人,傷
心失眠,特來拿走的。
下船不過六七個鐘點,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
上岸時的興奮,都
蒸發了,覺得懦弱、渺小,職業不容易找,戀愛不容易成就。
理想中的留學回國,好像地面
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著、說著。
現在萬里回鄉,祖國的人
海里,泡個大肥皂泡,未破時五光十色,經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他靠紗窗望出去。
滿天
的星又密又忙,它們聲息全無,而看來只覺得天上熱鬧。
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
但見人己不羞縮,光明和輪廓都清新露,漸漸可烘襯夜景。
小園草地里的小蟲瑣瑣屑屑地在
夜談。
不知那里的蛙群齊心協力地干號,像聲浪給火煮得發沸。
幾星螢火優游來去,不像飛
行,像在厚密的空氣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綠的小眼
睛。
這景色是鴻漸出國前看慣的,可是這時候見了,忽然心擠緊作痛,眼酸得要流淚。
他才
領會到生命的美善、回國的快樂,《滬報》上的新聞和紗窗外的嗡嗡蚊聲一樣不足介懷。
鴻
漸舒服地嘆口氣,又打個大呵欠。
(7)
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
那年春天,
所候特別好。
這春所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
上海是
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
公園和住宅花園里的草木,好比動物園里鐵籠
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泄。
春來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
和傳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
最后一樁倒不失為好現象,戰時人口正該
補充。
但據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
目,只怕將來活長。
圍城經典片段摘抄: 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
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遠別雖非等于死,
圍城經典片段摘抄:
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
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遠別雖非等于死,至少變得陌生。
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兒才熟。
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張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愚笨寡陋都掩蓋起來。
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鈕扣也是扣住不放的預兆。
長期相識并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吧,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
為什么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
科學跟科學家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越老越可貴,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接近,蜘蛛就要掛網。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的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貓到屋里來,聲息全無,直到“喵”的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
睡眠這東西脾氣很怪,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地勾引它,它便躲得連影子也不見。
中國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學的國家,沒有旁的國家肯給科學家官做的,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
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復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
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樣也是死的樣品。
世界上大事情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污吏,納賄幾千萬,卻絕不肯偷別人的錢。
流言這東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蘊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惡意,比流產更能讓人心力憔悴。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象一個波浪里的水打到岸邊,就四面濺開了。
丈夫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就等于失業,所以該牢牢捧住這個飯碗。
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讀了這本書當我是飯碗,我寧可他們瞧不起我,罵我飯桶。
“你我他”小姐,咱們沒有“舉碗齊眉”的緣分,希望另有好運氣的人來愛上您。
想到這里,鴻漸頓足大笑,把天空的月亮當作張小姐,向她揮手作別。
洋車夫疑心他醉了,回頭叫他別動,車不好拉。
對于丑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辛楣道:像咱們這種旅行,最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行,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性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仆仆以后,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就好象飯里的沙礫或者生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痛。
醫學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
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請大夫,吃藥;醫藥無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師和神父來送終。
學醫而信教,那等于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這仿佛藥房掌柜帶開棺材的鋪子,太便宜了!
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
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
……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
政治舞臺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得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游戲里的自騙自。
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丑得有計劃、有作用。
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作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
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是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
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
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練干部講義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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