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七歲的男童送給我一個漂亮的繭,呈圓盾形,很堅硬,呈淺黃褐色。
我幾乎肯定這是一只橡樹蛾的繭。
橡樹蛾確實是一種傳統的蝶蛾,沒有一本昆蟲學論著不談及它在婚戀期間的突出表現的。
據說有一只雌性橡樹蛾被困在一個房間里,甚至還剛剛在一只盒子底部孵卵。
它遠離鄉野,困于一座大城市的喧鬧之中。
但是,孵卵之事還是傳給了樹林里和草坪間的相關者。
雄性橡樹蛾們在一個不可思議的指南針的引導之下,從遙遠的田野間飛來,飛到盒子跟前,諦聽,盤旋,再盤旋。
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布帶小修士。
這個新穎別致的名字是由其雄性的外衣導致的,那是一件棕紅色修士長袍,但它不是棕色粗呢,而是柔軟的天鵝絨,前面的翅膀橫有一條泛白的、長有像眼珠似的小白點。
這里所說的布帶小修士,也就是小闊條紋蝶,不是一捉就能捉到的平淡無奇的蝴蝶。
在我們村子周圍,特別是在我的荒石園中,我住了二十來年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它。
八月二十日,一只雌蝶從繭中出來,胖嘟嘟的,肚子大大的,衣著與雄蝶一樣,但是其長袍是米黃色,更加淡雅。
我把它放在我工作室中間的一張大桌子上,用金屬鐘形網罩罩住。
有兩扇窗戶朝向花園,陽光照進屋里。
一扇窗戶是關著的,另一扇則白天黑夜全都敞開著。
小闊條紋蝶就待在這兩扇窗戶中間那四五米間隔之處的半明半暗之中。
小闊條紋蝶用前爪抓住金屬網紗,吊掛在朝陽的那一邊,一動不動,像死了似的,翅膀未見顫動,觸角也沒有抖動,如同大孔雀蝶的情況一樣。
雌小闊條紋蝶發育成熟了,細皮嫩肉在變結實。
第三天,新娘子已經準備好了。
下午三點鐘光景,天氣很熱,陽光燦爛,突然,我隱約看見一群蝴蝶在開著的那扇窗框間飛來飛去的。
它們是一些來向美人兒獻媚取寵的情郎。
有一些從房間里飛出去,另一些則飛進去,還有一些落在墻上休息,好像因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了。
我隱約看見一些從遠處飛來,飛進高墻,飛過高高的柏樹冠。
它們從四面八方飛來,但數量越來越少。
在我的工作室里,一大片的雄性小闊條紋蝶在翻飛,轉來繞去,大概有六十來只。
在圍著鐘形罩繞了幾圈之后,有一些便向敞開的窗戶飛去,但隨即又飛了回來,又開始圍著鐘形罩轉悠開來。
最猴急的則停在鐘形罩上,用爪子相互抓撓、推搡,競相取代別人搶占最佳位置。
鐘形罩里面的女俘大肚子垂著貼在網紗上,聲色不動地等待著。
雄性小闊條紋蝶在三個多小時的過程中,一直在瘋狂地舞動著。
但是日已西下,氣溫有點下降,雄蝶們的激情也隨著降溫。
有許多飛走了,沒再飛回來。
另外一些占好位置以利明日再戰,它們緊貼著那扇關著的窗戶的窗欞上。
可是,令我大為沮喪的是活動并未再繼續。
晚上,有人給我送來一只螳螂,個頭兒特別小,所以我非常喜歡。
由于老是想著下午的種種情況,我便不經意地匆忙把它這個食肉昆蟲放進了那只雌性小闊條紋蝶的鐘形罩里了。
我壓根兒就沒想到這兩種昆蟲共居一室是會產生惡果的。
那只螳螂一副小樣兒,而那只雌性小闊條紋蝶卻是那么胖嘟嘟的!
所以我一點也沒起疑心。
第二天,我驚呆了,痛苦地發現那只小螳螂正在啃咬那只胖蝴蝶。
后者的腦袋和前胸已經沒有了。
那些雄性小闊條紋蝶是從哪里飛來的呢?
毫無疑問,是從老遠的地方,是從四面八方。
為了在我的工作室里聚集一大群這種蝶蛾,我曾這兒那兒地,尋遍郊外各地,也不知找了多少地方。
三年過去了,我日思夜求的運氣終于給我送來兩只小闊條紋蝶繭。
八月中旬前后,這兩只繭相隔幾天為我孵出一只雌蝶來,這使我得以豐富并重復我的實驗。
我很快便又重新進行大孔雀蝶已經給了我非常肯定答復的種種實驗。
白晝的朝圣者準確地飛向被金屬網罩罩著的那個女俘,無論網罩置放在什么地方;它能夠在壁櫥暗處發現女俘;它能夠在一只盒子的最里面找到女俘,只要這只盒子不要蓋得太嚴。
如果盒子關得嚴絲合縫,它得不到信息,它也就不再來了。
一打的碟子放好了,一部分放在囚禁女俘的金屬鐘形網罩里,另一部分放在網罩四周,圍成一圈。
有幾只裝著樟腦,有幾只裝著寬葉薰衣草香精,有幾只裝著汽油,還有幾只裝著臭雞蛋味的堿硫化物。
下午,工作室變成了惡心的配藥室,一股濃烈的薰衣草香氣加上堿硫化物惡臭的混合氣味。
而且別忘了我還在這間屋里大量地熏煙。
煤氣廠、煙館、香料廠、煉油廠、臭氣熏天的化工廠全都集中在這間屋子里了,這樣能否使小闊條紋蝶迷失方向呢?
根本就沒有。
三點鐘光景,雄性小闊條紋蝶像通常一樣紛紛飛來。
它們都往鐘形罩那兒飛,其實我事先已經用一塊厚布把罩蒙上了,以便增大難度。
它們一飛進屋內,便被一種混雜著各種氣味的濃烈氛圍包圍住了,但它們仍舊是朝著女俘的囚室飛去,想從厚布的褶皺下面鉆進去與女俘相會。
這次的失敗之后,我理所當然地要放棄是有氣味的散發物在指引小闊條紋蝶參加婚慶的觀點。
我之所以沒有放棄,應該歸功于一次偶然的觀察。
一天下午,我想弄清楚蝴蝶一旦飛進屋里,視覺在尋找目的物中是否還起點作用,便把那只雌性小闊條紋蝶放在一只鐘形玻璃罩中,還給它弄點帶枯葉的橡樹小枝讓它停靠。
玻璃罩就放在桌子中間,沖著敞開的那扇窗戶。
雄蝶飛進屋里一定會看得見女俘的,因為后者就在它們必經之路上。
雌蝶在其上待了一夜和一個早上的那個金屬紗網鐘形罩下的放了一層沙土的陶罐,我覺得很礙事,未加任何考慮地便把它放到屋子的另一頭的地板上,那個角落只能透進半明半暗的光線,離窗戶有十來步遠。
接下來發生的事把我的思緒攪成一團。
飛進來的到訪者中沒有一位在玻璃罩那兒停下來,而玻璃罩就在明亮的陽光下面,女俘顯眼地居于其中。
它們全都沒朝雌蝶看一眼,沒有探詢一下。
它們全都飛向房間另一頭我放著陶罐鐘形罩的那個暗黑的角落。
它們落在金屬紗網罩圓頂上,久久地在探尋,撲扇著翅膀,還稍稍在相互爭斗。
整個下午,直到日影西斜,它們都圍在空空的圓頂飛舞,以為雌蝶就身陷其中。
最后,它們飛走了,但沒有全飛走。
有幾個執著者不想走,死死地釘在那兒,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
這些蝴蝶飛到那人去樓空之地,長留不去,盡管眼見罩中無人仍死不甘心。
從雌蝶所在的那只玻璃鐘形罩旁飛過時,來來去去的這群雄蝶中不可能一個也沒看出有雌蝶的,但它們就是沒有在此哪怕作稍事的停留。
它們是被何物所欺騙的呢?
第一天整個夜晚和第二天的整個上午,雌蝶都是待在金屬紗網鐘形罩里的,它忽而吊在紗網上,忽而在陶罐的沙土層上歇息。
它碰過的東西,特別是它那大肚子蹭過的東西,長時間接觸之后,浸透了一些散發物的氣味。
那就是它的誘餌,就是它的激發情欲的藥物,那就是引得雄蝶神魂顛倒、紛至沓來的尤物。
沙土層把這尤物保存一段時間,并向四周擴散出去。
因此,是嗅覺在引導雄蝶們,在遠處向它們發出信息。
它們為嗅覺所控制,不去考慮視覺所提供的信息,所以途經美人兒正被關押的玻璃囚室時,一飛而過,直奔神奇氣味在散發的紗網、沙土層,直奔女魔法師除了氣味而外什么也沒留下的那座空房。
掌握了這些出乎意料的驅云撥霧的材料,我就可以進行不同的實驗,這些實驗在同一個方面全都是具有結論性的。
早晨,我把雌蝶放在一個鐘形金屬網罩里。
它的棲息處是同先前一樣的一根橡樹細枝。
雌蝶在里面一動不動,像死了似的。
它在細枝上待了許久,藏在大概浸潤著其散發物的葉叢中。
當探視時間臨近時,我把浸足了散發物的細枝抽出來,放在離敞開的那扇窗戶不遠處。
另外,我讓鐘形罩中的雌蝶待在房間中央的桌子上顯眼的地方。
蝴蝶紛紛來到,先是一只,然后是兩只,三只,很快就是五只,六只。
它們進來,出去,又回來,飛上飛下,飛來飛去,始終是在那扇窗戶附近,那根細橡樹枝放在椅子上,離窗戶不遠。
誰也沒往那張大桌子飛,而雌蝶就在那兒的金屬網罩中等候它們,離它們并沒有多遠。
它們在遲疑,這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它們在尋找。
最后,它們終于找到了。
那它們找到什么了?找到的正是那根細枝,那根早晨曾是胖雌蝶的粉床。
它們急速撲扇著翅膀;它們飛落在葉叢上;它們忽上忽下地搜尋、抬起、移動樹葉,以至最后那束很輕的細枝被弄掉到地上去了。
它們仍在落在地上的細枝葉叢中搜索。
在翅膀和細爪的撲打抓撓下,細枝在地上移動著,仿佛被一只小貓用爪子抓撲的破紙團。
當細枝連同那群搜索者移動到遠處時,突然新飛來兩只小闊條紋蝶。
那把剛才放有細枝葉的椅子就在它倆飛經的途中。
它倆在椅子上落下,急切地在剛才放過細枝的地方嗅聞個沒完。
然而,對于先來者和新到者來說,它們熱盼的那個真實目標就在那兒,很近,被一只我忘了遮蓋起來的金屬網罩罩著。
它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它。
它們在地上繼續推擠雌蝶早上睡過的那個小床;它們在椅子上繼續嗅聞那張粉床曾經放過的地方。
日影西斜,撤退的時刻到了。
再說,撩撥的氣味也在漸漸地淡去,消散。
拜訪者們沒什么可做的了,只好飛走,明日再來。
我從隨后的實驗中得知,任何材料,不管是哪一種,都可以代替我那偶然的啟示者——帶葉的細枝。
我稍許提前一點把雌蝶放在一張小床上,上面時而鋪墊著呢絨或法蘭絨,時而放些棉絮或紙張。
我甚至還強迫雌蝶睡木質的、玻璃的、大理石的、金屬的硬硬的行軍床。
所有這些東西在雌蝶接觸了一段時間之后,都像雌蝶本身似的對雄蝶們有著同樣的吸引力。
它們全都具有這種吸引雄蝶的特性,只不過是有的強些有的弱些。
最好的是棉絮、法蘭絨、塵土、沙子,總之是那些多孔隙的東西。
而金屬、大理石、玻璃反而很快地便失去它們的功效。
總而言之,但凡雌蝶接觸過的東西,都能把其吸引力的特性傳出去。
因此,橡樹細枝掉到地上之后,雄蝶們仍舊紛紛飛到那把椅子的坐墊上。
我們來選用一張最好的床,比如法蘭絨床,我們將會看到新奇的事。
我在一根長試管或小闊條紋蝶正好可以飛進去的一只短頸大口瓶里放一塊法蘭絨,讓雌蝶整個上午都待在上面。
來訪者們鉆入器皿中,在里面拼命撲騰,但卻怎么也飛不出來了。
我給它們布置了個陷阱,可以讓它們有多少死多少。
我們把那些落難者放走吧,把藏于蓋得嚴嚴實實的盒子的最秘密處的那塊床墊抽出來。
暈頭轉向的雄蝶們又回到那支長試管里,又鉆進了陷阱之中。
它們是受到浸透尤物的法蘭絨傳給玻璃的那種氣味的引誘。
我因此便堅信了自己的想法。
為了邀請周圍的眾蝶飛赴婚宴,為了老遠地通知它們并引導它們,婚嫁娘散發出一種我們人的嗅覺感覺不出來的極其細微的香味。
我的家人們,包括孩子們那最靈敏的鼻子,湊近那只雌性小闊條紋蝶也沒有聞出一絲一毫的氣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