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絡中的一點,只有戰栗在眾**鑠下的疲軟肉體,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坐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
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文化苦旅柳侯祠》
人類自從與它們揖別,闖出洞口,真無一日安寧。
兇猛的野獸被一個個征服了,不少伙伴卻成了野獸,千萬年來征戰不息。
在這個洞中已經能夠燃起火炬,在洞外卻常有人把火炬踩滅,把寥廓的天地變成一個黑洞,長年累月無路可尋。
無數的奇跡被創造出來,機巧的罪惡也駭人聽聞。
宏大的世界常常變成一個孤島,喧騰的人生有時比洞中還要冷清。
溫軟的手指觸摸著堅硬的化石,易逝的生命叩問著無窮的歷史,理所當然,幾萬年前的祖先也觸摸過它,發出過疑問。
我的疑問,與他們相差無幾:我們從何處來到這里?又從這里走向何處?《文化苦旅白蓮洞》
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會,聚會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讓人忘記它是切切實實的水,可掬可捧的水。
在李冰看來:政治的含義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濡養,它要實施的事兒,既具體又質樸。
《文化苦旅 都江堰》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么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
他們的身上并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一又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
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
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
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
余光中《尋李白》云: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品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文化苦旅 三峽》
但是,代代層累并不是歷史。
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
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的車道間輾碎凹凸。
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
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歷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
營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以廢墟為基地,因此廢墟是起點。
廢墟是進化的長鏈。
廢墟表現出的固執,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
廢墟昭示著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
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動容。
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
老就老了吧,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
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
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發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
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
《文化苦旅廢墟》
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
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
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
《文化苦旅道士塔》
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
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
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
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
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的侏儒。
《文化苦旅陽關雪》
人人都悄然歸位,死心塌地地在雨簾包圍中默默端坐。
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總是特別專注,特別遙遠。
在夜雨中與家人圍爐閑談,幾乎都不會拌嘴;在夜雨中專心攻讀,身心會超常地熨帖;在夜雨中思念友人,會思念到立即尋筆寫信;在夜雨中挑燈作文,文字也會變得滋潤蘊藉。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對窗而立。
黯淡的燈光照著密密的雨腳,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熱氣呵成一片迷霧。
你能看見的東西很少,卻似乎又能看得很遠。
風不大,輕輕一陣立即轉換成淅瀝雨聲,轉換成河中更密的漣漪,轉換成路上更稠的泥濘。
此時此刻,天地間再也沒有什么會干擾這放任自由的風聲雨聲。
你用溫熱的手指劃去窗上的霧氣,看見了窗子外層無數晶瑩的雨滴。
新的霧氣又朦上來了,你還是用手指去劃,劃著劃著,終于劃出了你思念中的名字。
《文化苦旅夜雨詩意》
莫高窟確實有著層次豐富的景深,讓不同的游客攝取。
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
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只是呈現自己單方面的生命。
它們為觀看者存在,它們期待著仰望的人群。
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嘆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
游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
于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為了聽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
如果僅僅為了學繪畫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
如果僅僅為了歷史和文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為厚厚著述中的插圖。
它似乎還要深得多,復雜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
它把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人性,于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圣潔的沉淀,一種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
在它的懷抱里神人交融、時空飛騰,于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
在這里,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
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有的玄秘、潔凈和高超。
只要是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熏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袤。
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
儀式從沙漠的起點已經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中的帳蓬里,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
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風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面走來從那里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
我相信,一切為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蘊藏。
蘊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
《文化苦旅莫高窟》
中華民族作為世界上最早進入文明的人種之一,讓人驚嘆地創造了獨特而美麗的象形文字,創造了簡帛,然后又順理成章地創造了紙和印刷術。
這一切,本該迅速地催發出一個書籍的海洋,把壯闊的華夏文明播揚翻騰。
但是,野蠻的戰火幾乎不間斷地在焚燒著脆薄的紙頁,無邊的愚昧更是在時時吞食著易碎的智慧。
一個為寫書、印書創造好了一切條件的民族竟不能堂而皇之地擁有和保存很多書,書籍在這塊土地上始終是一種珍罕而又陌生的怪物,于是,這個民族的精神天地長期處于散亂狀態和自發狀態,它常常不知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自己究竟是誰,要干什么。
《文化苦旅風雨天一閣》
江南小鎮太多了,真正值得寫的是哪幾個呢?一一拆散了看,哪一個都構不成一種獨立的歷史名勝,能說的話并不太多;然而如果把它們全都躲開了,那就是躲開了一種再親昵不過的人文文化,躲開了一種把自然與人情搭建得無比巧妙的生態環境,躲開了無數中國文人心底的思念與企盼,躲開了人生苦旅的終點和起點,實在是不應該的。
堂皇轉眼凋零,喧騰是短命的別名。
想來想去,沒有比江南小鎮更足以成為一種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
中國文人中很有一批人在人世受挫之后逃于佛、道,但真正投身寺廟道觀的并不太多,而結廬荒山、獨釣寒江畢竟會帶來基本生活上的一系列麻煩。
“大隱隱于市”,最佳的隱潛方式莫過于躲在江南小鎮之中了。
與顯赫對峙的是常態,與官場對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間的蓑草茂樹更有隱蔽力的是消失在某個小鎮的平民百姓的常態生活中。
山林間的隱蔽還保留和標榜著一種孤傲,而孤傲的隱蔽終究是不誠懇的;小鎮街市間的隱蔽不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殘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過得十分舒適,讓生命熨帖在既清靜又方便的角落,幾乎能夠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隱蔽的最高形態。
說隱蔽也許過于狹隘了,反正在我心目中,小橋流水人家,莼鱸之思,都是一種宗教性的人生哲學的生態意象。
《文化苦旅江南小鎮》
起點名字本也無妨,便于人們尋訪和辨認,但一切都調理的那么文雅,蒼勁的自然界也就被抽干了生命。
自然的最美處,正在于人的思維和文字難于框范的部分。
讓它們留住一點虎虎生氣,交給人們一點生澀和敬畏,遠比抱著一部《康熙詞典》把它們一一收納,有意思得多。
狼山才一百多米高,實在是山中小弟,但人們一旦登上山頂,看到南邊腳下是浩蕩江流,北邊眼底是無垠平川,東邊遠處是迷朦的大海,立即會覺得自己是在俯視著大半個世界,狼山沒有云遮霧障的仙氣,沒有松石筆立的風骨,只有開闊和實在。
造物主在這里不再布置奇巧的花樣,讓你明明凈凈地鳥瞰一下現實世界的尋常模樣。
我想,長江的流程也像人的一生,在起始階段總是充滿著奇瑰和險峻,到了即將了結一生的晚年,怎么也得走向平緩和實在。
《文化苦旅狼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