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華的作品中,《許三觀賣血記》是比較特別的一部。
余華自言,他的作品“都是源于和現實的那一層緊張關系”,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是一個憤怒和冷漠的作家”。
這也是他之所以那么迷醉于描寫暴力和死亡的原因所在。
在《活著》中,余華雖然有意緩解了與現實的緊張關系,描寫人以達觀的態度去承受苦難的能力,但接踵而至的死亡所凝聚的巨大暗影卻表明他并沒有完全擺脫過去的寫作習慣。
《許三觀賣血記》則不同。
這部作品雖然也是寫一個人充滿艱辛和困苦的生命歷史,從個人的命運遭際管窺社會和時代的浮沉變遷,但其基調卻并不顯得沉重抑郁,而是相當的輕快。
暴力與死亡的陰影盡管仍然飄蕩在作品中,但它們已不再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敘事也不再是奔向死亡而去的不可逆轉的過程。
樂觀、幽默和堅韌的生活作派幫助許三觀度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難關,雖然這是以失去象征著生命的“血”為代價的,但流失的“血”畢竟是戰勝了一切困厄和死亡,它并沒有白流。
《許三觀賣血記》的“輕逸”風格在敘事藝術上有淋漓盡致的表現。
小說第18章交代的是1958年的**運動。
倘若以正面強攻的姿態去敘述這一重大歷史事件,恐怕得要靡費許多筆墨,且極可能會由于頭緒紛繁,反而不得要領。
余華卻是舉重若輕,巧妙地通過許三觀對許玉蘭宣講的一套“吃食堂經”,而把那個充滿了鬧劇色彩的荒誕年代活脫脫勾勒出來。
從大煉鋼鐵到挨家挨戶砸鍋收米,從敞開肚皮吃大食堂到一個個食堂被迫關門熄火,一出歷史悲喜劇就這么通過許三觀輕描淡寫的幾番話,而盡顯其癲狂迷亂的本質。
能在不動聲色的家常閑話中展現歷史風云的卷舒,誰能說“輕逸”就一定會流于浮滑呢?唯因其筆調之“輕”,這一段歷史才愈益顯出其不可承受之“重”。
這一章在節奏上的把握也值得稱道。
前五段都以“許三觀對許玉蘭說”開頭,形成了一種敘事上的重復,然而重復中卻蘊含著變化,五段話的長度越來越短,給人造成一種加速前進的感覺。
最后卻是奇峰突起,以“許玉蘭說”一段嘎然收尾。
這樣一種敘述方式就好比是一道水流從高處沖決而下,一路越過五道水閘,最終卻撞在一道堤壩上,瀠洄蕩漾,天光云影俱在其中。
如果說第18章是以虛帶實的輕捷曼妙的一筆,那接著而來的第19章則因必須正面描繪“饑餓”,故而對作家構成了更大的挑戰。
換成一個嚴謹而本分的作家,也許會滿懷悲憫之情,去精細地刻畫饑餓給人們造成的身體上的和精神上的創傷。
但余華卻別出機杼,他沒有去正面描繪“饑餓”的肆虐,而是把它變成了對主人公的樂觀精神和生活智慧的一曲頌歌。
這一章的前半部分寫許玉蘭如何在平時做飯時省下一把米,從而積攢下兩小缸米,使全家得以度過最艱難的饑荒日子。
這一部分也是許玉蘭這個人物在整部作品中最為出彩的地方。
這位普通的市井婦女所具有的那種居安思危、精打細算的生活智慧,與其說是出自個人對于將來可能降臨的災難的未卜先知的敏銳直覺,倒不如說是來自于一代代人對于歷史經驗的慘痛總結。
正是在這里,中國歷史暴露了其循環往復、不斷重演的可悲的一面。
所以,在這個細節里,其實寄寓了歷史的沉痛。
這一章的后半部分著重表現許三觀在面對饑餓時的樂觀和幽默。
為了盡量減少身體能量的消耗,許三觀一家人除了早晚兩次喝玉米稀粥之外,其余時間都躺在床上,不說話也不動。
在許三觀過生日的這一天,看到三個孩子竟餓到連甜的味道都不知道了,許三觀不免感到心痛,于是想到用嘴巴給自己的家人每人做一道菜。
他繪聲繪色地描摹了每一道菜的制作過程,這些菜雖然都只是極普通的家常菜,卻引出了一片響亮的吞口水的聲音。
這場虛擬的“盛宴”既激起了許三觀一家人的生存欲望,也直接導致了許三觀的第三次賣血。
在這個精彩的片段里,同樣出現了敘事的重復。
一樂、二樂和三樂都只想吃“紅燒肉”,許三觀便把做“紅燒肉”的過程重復描繪了三次。
在這里,重復拖慢了敘述的速度,卻使許三觀們的“想象”因而具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從而加倍地反襯出“現實”有多么的艱難。
《許三觀賣血記》“輕逸”的敘述風格不僅體現在對速度和節奏的精準把握上,也體現為詼諧、幽默的語言風格。
在整部小說的最后,因為年輕的血頭不準他賣血,許三觀憤憤不平地對許玉蘭說:“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這句話頗能代表整部小說的語言風格:在粗俗中見優雅,在油滑中見凝練,字里行間都洋溢著市井的歡樂與狡黠。
在如此輕快的語言的映照下,歷史與現實的“沉重”便不免露出了蠢笨之相。
這就是“輕逸”的勝利,在它嘲諷的笑聲里,荒誕的歷史變成了一根漂浮在時間河流中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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