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魯迅先生創作中最薄的一本散文詩集,這本小冊子自從誕生起到今天,一直讓人們去言說,而又言猶未盡。
這本詩集包含了魯迅的全部哲學,魯迅正是通過這些構思的小故事,向人們傳達他最深的生命體驗。
《野草》里的前23篇都寫在當時段祺瑞統治下黑暗的北京,魯迅先生在那個白色恐怖下,開始剪一剪報,整理自己的作品,出了這本詩集。
《野草》區別于魯迅先生其他創作的一個最大特征就是它隱藏的那種深邃的哲理性,這種哲理性有深層次的,有淺層次的。
通讀《野草》,里面有一個支配全書的主題,其中有三個影響比較大,第一就是韌性戰斗的哲學,第二就是反抗絕望的哲學,第三就是向麻木復仇的哲學。
這些人生生命體驗的哲學,構成了魯迅在《野草》中孤軍奮戰的一個啟蒙思想家那種豐富、深邃的精神世界。
因此有人說,你想走近魯迅的深層世界嗎?那么不一定看別的東西,比起看小說,看雜文來,多讀幾遍《野草》,你就更能了解魯迅精神世界中最深的東西。
《野草》是看魯迅的一個窗口。
全文
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
今天的《在文學館聽講座》,我為大家請來的主講人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研究魯迅的,尤其是研究魯迅的《野草》的著名的學者、專家孫玉石先生,大家歡迎。
那么《野草》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的幾部散文詩集之一,形式獨特,思想深刻。
因為當時的環境很多思想只能借助于象征的意象和形式表現。
很多的表現手法和思想,由于難以直說,所以很隱諱。
今天我們請孫老師來給我們解讀魯迅《野草》的思想藝術。
今天孫老師的演講題目是《魯迅<野草>的生命哲學與象征藝術》,大家歡迎。
今天講的題目是《關于<野草>的生命哲學和象征藝術》,分三個問題跟大家說一說。
主要穿插一些作品的讀解。
第一個問題講《野草》的產生,很簡單;第二個就是《野草》的生命哲學;第三個就是《野草》的象征藝術。
大家接觸到魯迅作品的都知道《野草》是魯迅著作中最薄的一部作品,最薄的一本散文詩集。
但是是魯迅先生送給新文學的一份很厚重的禮物。
很薄的一部作品,它的分量卻很重。
《野草》從頭到尾,一直到今天,還被學術界、批評界認為是魯迅創作中最美的一部作品。
就是寫得最漂亮的,跟《吶喊》、《彷徨》那些敘事性的,就是講故事的這些作品相比較,它具有一種幽深性。
就是很深,神秘性;另外它有一種永久性,永久的價值。
這幾年對魯迅的爭論也比較多,各種議論都很多。
對魯迅小說的評價,魯迅是不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
各種各樣的議論,前一段叫“走近魯迅”,重新評價。
但是沒有一個人說《野草》是一部差的作品。
別的都可以有爭論,雜文可以有爭論;小說可以有爭論。
但是《野草》大家公認是一部非常富有美的魅力的,而且又難以破解的,就是難以讀懂的這樣一部作品。
關于這部薄薄的小書,從20世紀它產生起,一些最初的零星的一些批評。
一直到80年代以來,一些系統的研究,批評的學術著作,好像總是有這樣一種感覺。
對它說了很多,就是大家說了很多。
我自己就做了兩本書,《野草》本身薄薄的一本,但是為它我寫了一本《<野草>研究》。
1982年的一本《<野草>研究》。
今年在日本講學一個講稿叫《<野草>的現實與哲學》,整個的研究成果加在一起,在學術界很多評論。
專門的也好,綜合的研究也好,就是有一種無數人去言說,覺得言猶未盡的這樣一種感覺。
這在現代文學的作品里邊,是一個很獨特的現象。
有一些作品呢!很難懂,有些意象,有些語言,到現在還是有很多爭論。
比如說《秋夜》里邊一個烏鴉“哇”的一聲飛走了,那么就這個“烏鴉”象征什么東西?是惡勢力的代表?還是魯迅自己戰斗者的形象呢?很對立的一種理解,但是很難得到統一的意見。
所以常常把這本書叫做一個謎,一個美麗的謎。
甚至也可以開玩笑地說,《野草》是這個世紀的,就是我們現在文學這樣一個世紀性的一個猜想,大家去猜。
還沒有猜完,而且永遠可以不一定猜得完。
那么一共24篇東西,寫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
然后地點也不一樣,前23篇都寫在當時段祺瑞統治下的黑暗的北京。
《題辭》寫作的時候,已經是廣州白色恐怖的時候。
外面的槍聲、屠殺、流血,魯迅在白色恐怖下整理自己的作品。
覺得自己無事可做,剪一剪報紙,整理自己的東西,出了這本書。
盡管寫作的時間不同,環境也不一樣。
但是大體上的思緒就是他所要抒發的一些東西,大體上的表現方法還是一致的。
1927年的7月份由北新書局把它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以后一版再版。
可能是魯迅著作里邊小說及其他的作品再版最多的。
魯迅曾經對《野草》有過很多說明,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說的,他說“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
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個戰陣中,一塊戰斗的陣營里邊,伙伴還會這么變化。
而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
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隨便談談。
有了小感觸,寫點短文,夸大點說就是散文詩。
以后印成一本《野草》,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就做短篇小說,只因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
所以技術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似乎也無拘束,而戰斗的意氣卻冷了不少。
新的戰友在哪里呢?于是印了這時期的11篇作品叫做《彷徨》,以后不愿再這樣了。
”《彷徨》和《野草》寫作時候的心境都是這樣的,是一種“五四”落潮時期的一種寂寞、孤獨、戰斗的這樣一個啟蒙者的一些思想情緒。
所以在《野草》里邊,雖然是小感觸,但是隱含著一個啟蒙思想家在沙漠里走來走去,那種孤軍奮戰的痛苦和沉思。
是一種內在感情哲理化的一種結晶,就是把自己的內在感情藝術化了,哲學化了。
“五四”時期有兩種美文,一種是記事性的,寫景、記事、抒情叫做閑話式的散文。
而《野草》是一種獨語,就是一種內心的獨白,獨語式的散文,自己跟自己說話。
1919年魯迅整整有一組散文詩,叫《自言自語》,一共是八九篇。
到了20世紀80年代初從報紙上把它發現出來。
那么這類的散文后來就叫獨語式散文。
魯迅就通過《野草》把“五四”時期的這種哲理性的美文,提到了一個空前的,一個前無古人的高度。
它比《吶喊》比《彷徨》應該說很難做一種價值判斷。
但是在一點上,就是更深邃、更神秘、更美。
它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更大的馳騁自己想像力的空間,你讀了以后不是說明白了一種故事就完了,明白了它的主題就完了,明白它的思想情緒就完了,而是好多東西提供你想像。
這里大家稍微讀過的,有一篇叫《死火》。
魯迅有一系列的《野草》里的文章是用這樣的抒情方法開頭的。
就是我夢見自己;我夢見自己在干什么;我夢見自己在做夢;我夢見在屋子里邊。
他這篇是“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這是一個高大的冰山。
上接冰山,天上凍云彌漫,片片如魚鱗模樣。
山麓在冰樹林,樹葉都如松衫。
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
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
我俯看腳下,有火焰在。
這是死火。
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
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哈哈!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
不但愛看,還想看清。
可惜他們都息息變幻,永無定形。
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
死的火焰,現在先得到了你了!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著,將他塞入衣袋中間。
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
我一面思索著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噴出一縷黑煙,上升如鐵線蛇。
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如大火聚,將我包圍。
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溫熱,將我驚醒了。
”他說。
我連忙和他招呼,問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遺棄在冰谷中,”他答非所問地說,“遺棄我的早已滅亡,消盡了。
我也被冰凍凍得要死。
倘使你不給我溫熱,使我重行燒起,我不久就須滅亡。
”
“你的醒來,使我歡喜。
我正在想著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攜帶你去,使你永不冰結,永得燃燒。
”“唉唉!那么我將燒完!”“你的燒完,使我惋惜。
我便將你留下,仍在這里罷。
”“唉唉!那么我將凍滅了!”“那么,怎么辦呢?”“但你自己,又怎么辦呢?”他反而問。
“我說過了:我要出這冰谷……。
”“那我就不如燒完!”
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
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地笑著說,仿佛就愿意這樣似的。
這是算《野草》里面中間的,不是最長的,也不是最短的一篇東西。
很典型地說明了《野草》是什么樣的作品。
第一它很美,它跟那種一般的記一個風景,記一個故事不太一樣,是講一種自己的內心的情緒,內心的一些哲學的思考。
這里邊實際上講一個被凍滅的一種熱情,一種象征,究竟它象征一種那個時代人的一種精神?一種革命者的戰斗的情緒還是一代人的追求者的靈魂?很難確定它,但是它畢竟跟黑暗勢力,跟大車相對立的一個形象。
它凍死了還要把他救出來,自己想用生命把他救出來。
最后,死火一躍而起,把他帶上來以后,他軋死了,而死火也同時同歸于盡。
但是他就在自己的死前,還看到大車掉到冰谷里邊,為一種黑暗的腐朽的勢力的一種毀滅而快意而高興。
就是這樣一種情緒這樣一種思考,他把他熔鑄在一個很美麗的形象的世界里邊。
前幾天在《北京晚報》上有一篇文章我談中國新詩現狀的一個隨想。
里邊引了上海的一個教授,王曉明教授說的一段話,他說“現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人們的精神生活,越來越粗鄙了。
”我這個文章講的是新詩怎么在民族精神提升里面地介入。
我們的物質的發達和精神的貧乏,這個中間的不平衡現在越來越嚴重,民族素質的提高成為一個最尖銳的課題。
二十多年前,我從外邊講學回來,人家問那個國家怎么樣?跟我們差多遠?我說物質上、生產上、科技三十年二十年總可以趕上一些。
但是從民族素質來講,起碼要五十年甚至上百年,如果不抓的話,還很難說能趕得上。
現在看來好多東西他們有的我們有了,他們沒有的我們也有了。
二三十年是可以趕上的,但是一個民族素質,一個民族精神的提高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王曉明的文章里講“20世紀90年代以來,人們的精神生活越來越粗鄙了。
除了金錢和時尚,別的都沒有興趣,不讀詩歌,不習慣沉思,不讀那些深奧的東西。
稍微抽象一點的東西,就看不明白,甚至迎面遇上了美妙的事物,他都毫無感覺。
這樣的精神和生活狀態,在今天的社會中非常普遍。
”我覺得提這個問題是很好的,北大一個教授袁明教授說,現在面臨著一個提高民族精神高度的問題,其中對這一類的作品的理解,也是我們的一種鑒賞能力的提高。
這是關于《野草》的第一個問題我就簡單說到這兒。
第二個問題,我講講《野草》的生命哲學。
過去我的現代文學的老師叫章川島,是魯迅的學生,也是魯迅最密切的朋友之一,是《語絲》雜志的創辦者。
他曾經告訴我,他常常去魯迅家里取寫好的《野草》的稿子,很幸運的是《野草》的各篇的第一個讀者。
但是對《野草》的許多篇讀起來覺得很美,可是大多數都看不懂。
這種作品的接受情況,透露了一個消息:《野草》區別于魯迅其他創作的一個最大的特征,就是它隱藏著那種深邃的哲理性。
我們看《阿Q正傳》,看《祝福》。
阿Q的形象,祥林嫂的形象,大體上我們可以理解。
當然要深刻地去分析它,那還要很多工夫。
但是大體的故事,大體的情節,大體的主要思想,都可以把握。
但是給你一篇《野草》的東西,比如剛才《死火》你看一遍開始可能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種隱藏的深邃的哲理性和傳達的象征性,今天我講這兩個問題就是讀《野草》的關鍵。
這里先講一下哲理性。
這種哲理性有時候是淺層次的,有時候是深層次的,比如說1919年在北京有一個《國民公報》是孫伏園也是魯迅的學生和朋友,拉的很多稿子。
魯迅在那兒連續登載八九篇叫《自言自語》,里邊有一篇就講“螃蟹”,題目就叫《螃蟹》。
一個老螃蟹要脫殼了,它到處在沙灘上爬來爬去,碰到另外一個螃蟹說你做什么?它說我要脫殼。
它說我可以幫助你。
它說不要,你到我的窩里去我幫你脫殼,它說我不去,它說你怕什么呢?它說怕的就是你。
大概就這么一個小的故事,中間還有一些語言,這就是一個寓言式的散文詩,這一組自言自語的散文詩,寓言式的。
大體上通過這樣一個螃蟹的脫殼,它不愿意,它最怕的不是外來的敵人,而是自己的同伙。
他實際上要傳達的這樣一個哲理,這樣一個思想。
在“五四”新舊文化的斗爭里邊,最怕的是自己陣營里邊,這就是他的思想。
但是這個思想我們通過故事,一個構思的寓言的故事,比較淺的故事可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