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走了,他在《墻下筆記》中寫的墻,雖然已經不是現實生活中有形可感的墻壁,還是有著豐富的形而上的多種含義,它熔鑄了作者的生命體悟和理性思索。
它伴隨著作者走出了一段踏實沉重的生命之旅。
史鐵生是一個殘疾人。
在他下鄉插隊務農的時候,活蹦亂跳的他突然癱瘓了。
他覺得他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他選擇了死。
幾次自殺都是他母親把他救了下來。
盡管活了下來,他認為他已經不是原來的史鐵生了,經過生命的蛻變他升騰了。
因為生命的局限才激發了對生命本身的思索,靈魂在生命的終極處撞擊,他感到了墻的存在,有具體的墻到人心之墻到無形的墻——生命之墻。
具體的墻
在《墻下筆記》中,史鐵生這樣描述他對墻產生的第一種印象:碎磚頭壘的,風可以吹落磚縫間的細土。
那墻很長,至少在一個少年看來是很長,很長了之后拐了彎,拐進一條更窄的小巷里去。
“我獨自回家,貼近墻根走。
墻根很長,很長而且荒涼……”他的記憶在這里出了誤差,其實他記憶中最早的一堵墻是他在兩歲半的時候,他奶奶牽著他的手,走出城外,他一路哭,一路哭,忽然,眼前出現了一道灰色的磚墻,墻外房屋零亂,荒疏凄涼,沿著灰墻走了好一會兒,進了大門,門內豁然開朗,大片大片的樹林,小路蜿蜒其間,灰喜鵲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細密如煙的樹枝后面,夕陽正染紅了教堂的頂尖。
每當回憶起這道灰墻,史鐵生的心中會飄飄渺渺地聽到教堂晚祈禱的鐘聲。
可見,最初他對墻的印象神圣而又美好,給他帶來美好的還有北京城東北角的城墻,少年史鐵生和同學們經常爬到城墻上去玩。
城墻殘敗不堪,有時還會塌方,塌下來的城磚和黃土砸死過人。
但孩子們還是偷偷地去,鉆進千瘡百孔的墻洞,洞很多,有的還挺大,黑咕隆咚地爬呀爬,一會兒竟然到了城墻頂。
然后,吶喊著沖下城墻,踏起黃塵滿天,在荒草沒人的墻角下打滾。
那時的墻,帶給史鐵生多少童年的快樂。
后來才是《墻下短記》中的那堵很長很長的墻,那堵墻使他永遠忘不了童年失去的友誼。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愈發知道那友誼的珍貴。
再后來就是他在文中提到的荒廢的古園中的那一面墻,那座古園就是地壇公園,那時他已經殘廢了。
每天早上,在母親憂心忡忡的注視中,他推著輪椅,失魂落魄地移到墻跟前,四處無人,寂寥幽靜,他覺得寂靜的自己和寂靜的墻之間,膨脹著冤屈:老天為什么對他如此不公正,即使一定要讓他殘廢,也可以生下來就殘廢,可老天卻在他剛剛享受了健全人的快樂之后,突然把他拋進了無底的深淵。
于是他用拳頭打墻,用石頭砸墻,圍墻殘敗但依然堅固,至少比史鐵生堅固。
人是多么脆弱的生物,他轉而向墻祈求,對墻落淚,雙手合十,出聲地把自己創造的禱詞向墻念誦,求他還給他雙腿,要么讓他死。
然而那實實在在的墻無聲的矗立著,并不過問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再后來,46歲時,史鐵生搖著輪椅回到了他的老家,河北涿州。
他的輪椅搖過了縣城殘斷的城墻,搖過了接近坍塌的古塔,搖過了寺廟后那條僻靜的小街,搖過了拒馬河上的石橋,來到史家的舊宅。
他沒想到史家的舊宅竟錯錯落落地幾乎鋪開了一條街,但是斑駁不堪,年久失修了。
倒是母親的娘家,座落在高高的土坡上,一排陳舊的瓦房外面,圍了一圈簡陋的黃土矮墻(據說當年是青磚的圍墻)。
夕陽下,那矮墻尤其顯得寂寞、黯然,甚至頹唐,然而這矮墻,勾起了史鐵生對母親的多少思念,他仿佛聽到了19歲的母親出嫁時的嗩吶聲,一路風塵雨雪,如今才聽出它的哀婉和蒼涼;他仿佛看到19歲的母親走出矮墻,在綠柳如煙的河岸上的老槐樹下讀詩。
可是,母親在49歲那年突然去世了,那年妹妹13歲,史鐵生坐在輪椅里,連一條謀生的路還沒找到。
人生也許就是如此,讓你走過一堵堵墻,由墻出發,又回到墻。
人心之墻
長期的面壁,人的思維很容易走向形而上,而一個殘疾人對生命的體悟,對人性的思索,顯然會跟常人不同。
殘缺使人的構想比一般人更離奇,甚至荒誕。
他們經常生活在“天人和一”的境界里。
在他們的世界,花鳥風云比人類更容易溝通,這使他們寧愿抱殘守缺而不愿與正常人相處。
人類太虛偽了,互相算計,互相傾軋,還美名其曰‘“競爭”。
所以史鐵生在《墻下短記》中說“……肚皮和眼皮都是墻,假笑和偽哭都是墻,秘密是不盡的墻……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墻,我們都在墻里,沒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地到光天化日下去做。”
這就是史鐵生筆下的人心之墻,這堵墻從幼兒時就橫亙在他的稚嫩的心靈上。
那時他在一所民辦的幼兒園里,只有兩個“老姑娘”阿姨,整天忙碌著慌張著,還是管不好這群孩子。
其實孩子中早就有強者做大王,每天指誰誰是叛徒,誰誰是俘虜,俘虜可以去阿諛、諂媚、表示效忠,比成年人來得更直率。
可是叛徒是一定要受到懲罰的,被敲腦蹦兒,或由兩個人壓著“游街示眾”,一路上不知被誰揪一把頭發,擰一下耳朵。
人性在這里暴露無遺,摧殘同類是最令人興奮的。
而那被摧殘的五六歲的孩子,肉體的疼痛已經居于其次了,最可怕的是徹底的無望、無助,強烈感受到被所有人拋棄的那種絕望,嚴酷地從白晝吹入你的夢鄉,細密無聲地纏著你,無從逃脫,無處訴告,不知其由來,就象莫測的命運。
史鐵生害怕早晨,害怕去幼兒園,這種內心的發抖,延續了他的一生,一想到人與人之間的可怕的游戲,即使響晴白日他也覺得鬼魅徘徊。
這時候,我們恍然大悟,為什么殘疾人有千千萬萬,而史鐵生只有一個。
他的內心一直被摧殘著,被心的墻封閉著,直到他的肉體也殘了,他內心的墻轟然倒塌。
這堵墻之所以那么厚,不僅因為那個時代,那個幼兒園,還因為他的家族。
他史家有一條街的房子,史家人不是凡人,他姥爺更不是凡人。
他姥爺有一妻一妾,家里一直瞞著史鐵生,他姥爺是國民黨,大舅是**(幾十年只回過一次),這種復雜的家庭背景,讓史鐵生家族所有的人說話的聲音都壓低,說話的內容全是斷斷續續的。
母親躲閃的眼光和言談中的警惕,奶奶救援似的打岔,父親無奈的謊話,使血脈相連的一家人之間都隔著一層一層的墻。
沉默、猶疑、驚慌把史鐵生團團圍住,他從小就被困在莫名的威脅和危險筑起的墻圍中,他隱約感覺到的只有虛渺,但他象許多懂事的中國孩子一樣,從不問起,因為虛渺并不是無,任何事物因言說而存在,不過言說可以是沉默,沉默可以藏匿一切。
人心的墻,使史鐵生煉就了一種穿墻而過的洞察力,他的記憶尖銳地穿透時空,他的記憶常常與現實重疊,其他官感的敏銳彌補了他的生理缺陷,他純凈的眼里沒有砂子,穿過扭曲事物本質的所謂真實,直達造物主顯現的真相。
無形的墻
意義是無形的,史鐵生意識里它是墻;夢是無形的,史鐵生認為它是墻;命運是無形的,史鐵生深深體會到它是不可逾越的墻。
在《墻下短記》里,史鐵生用大量的篇幅來談意義,“意義的原因可能是意義的本身”。
干嘛要有意義?干嘛要有生命?干嘛要有存在?干嘛要有“有”?他回答不了自己的提問,他只有承認,你可以逃開某種意義,但你逃不開意義,就像你可以逃開一次旅行,但你逃不開生命之旅。
你不是這種意義,就是那種意義。
對此,我深有同感。
就拿西西弗的神話來說,諸神認為,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滾下山去,西西弗再一次把石頭推上山。
年年月月,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無意義了,所以這是最嚴厲的懲罰。
然而,你逃開了希望和效益的意義,卻逃不開人生不在結果而在過程這個意義。
因此,西西弗完全可以在快樂中勞動,造成西西弗清醒意識的同時也造就了他的勝利。
可見沒有不透風的墻,“意義”真是無形的墻。
史鐵生認為夢也是無形的墻。
在《墻下短記》中他記下眾多的夢中的一個:他掉進一眼枯井,井壁又高又滑,喊聲只是在井壁上嗡嗡碰撞而已,沒有人能聽見,井口上的風中也仍是寂靜的冤屈。
喊醒了,看看還活著,喊聲并沒有驚動誰,并不能驚動什么,墻上有青潤和干枯的苔鮮……無端冒出這么一堵墻,井壁是封閉的筒狀的墻,這是史鐵生自己筑起的心靈的圍墻。
在這墻下,他還見過一位神秘的老人,盤腿坐在墻下的石凳上,黑衣白發,有點玄虛,一縷悠沉的竹蕭聲遠遠傳來,若斷若續并不高亢。
四周是雪地,月光朦朧,殘疾車的輪子吱吱唧唧地軋著雪路記憶總把這個老人搬到這堵墻下,這是不是史鐵生搬來的救世主?單獨一個人,他真的無法確認世界到底是晦澀,還是清晰的?是合乎理性的,還是不可理喻的,是和諧一致的,還是分裂矛盾的,命運之墻是可以逾越的,還是不可以的?
命運之墻是無形的,它冰冷地橫亙在那里,阻擋著一個青年通往幸福的人生之路,他遵循它的規律,一副天不變的架勢。
簫聲和神秘老人引領著史鐵生,讓他領悟了“接受”的積極含義,接受限制,接受殘缺,接受苦難,接受墻的存在。
不再恐懼,不再逃避,不是強言不悔,而是清醒地從命。
有一回陳村對他說,“人是一點點死去的”,史鐵生漫不經心的聽著,對于生和死,他已經想得太多太多了,多到不在意了。
他把徐志摩的詩“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看作是對待生命的最恰當的態度,他甚至盼望能夠站到“死”中,去看活的生命。
雖然史鐵生的軀體早已被固定在輪椅中,但他的魂魄常常在黑夜出行,脫離開殘廢的軀殼,脫離白晝的虛偽,脫離實際,去串聯夜的消息,去探望被忽略了的心情。
這就是他的寫作,“那才是寫作啊”他說,他一心向往這樣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魄由衷的所在。
是啊,在魯迅那里我們讀到了犀利,在張愛玲那里我們讀到了精致,在余秋雨那里我們讀到了華麗,在史鐵生這里我們讀到了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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