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雪夜上梁山》
且說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后,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緊起,又見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
林沖踏著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
林沖奔入那酒店里來,揭開蘆簾,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里,掛了氈笠,把腰刀也掛了
只見一個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
林沖道:“先取兩角酒來。”
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
林沖又問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
林沖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
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篩酒。
林沖吃了三四碗酒,只見店里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
那人問酒保道:“甚么人吃酒?”
林沖看那人時,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穿靴,身材長大,相貌魁宏,支拳骨臉,三叉黃髯,只把頭來仰著看雪。
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
林沖說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
酒保吃了一碗,林沖問道:“此間梁山泊還有多少路?”
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里,卻是水路,全無旱路。
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
林沖道:“你可與我覓支船兒。
”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尋船只。”
林沖道:“我多與你些錢,央你覓只船來,渡我過去。”
酒保道:“卻是沒討處。”
林沖尋思道:“這般卻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里,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
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顥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撇下筆再取酒來。
正飲之間,只見那個穿皮襖的漢子向前來把林沖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里!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地?”
林沖道:“你道我是誰?”
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沖?”
林沖道:“我自姓張”那漢笑道:“你莫胡說。
見今壁上寫下名字。
你臉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賴得過!”
林沖道:“你真個要拿我?”
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么!”
便邀到后面一個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沖施禮,對面坐下。
那漢問道:“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里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
做甚么?”
林沖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設這山寨里好漢入伙,因此要去。”
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伙?”
林沖道:“槍州橫海邵故友舉薦將來。”
那漢道:“莫非小旋風柴進么?”
林沖道:“足下何以知之?”
那漢道:“迤大官人與山寨中王大頭領交厚,嘗有書信往來。”
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
又赍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
林沖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愿求大名。”
那漢慌忙答禮。
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
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
江湖上俱叫小
弟做旱地忽律。
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
但有財帛者,
便去山寨里報知。
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里,輕財蒙汗
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子,肥肉煎油點燈。
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
因此不敢下手。
次后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杰,不期今日得會。
既
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賞。”
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肴,到來相待。
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
林沖道:“如何能彀船來渡過去?”
朱貴道:“這里自有船支,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
當時兩個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起林沖來。
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
此時天尚未明。
朱貴到水亭上把盒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著對港敗蘆折葦里
面射將去。
林沖道:“此是何意?”
朱貴道:“此是山寨里的號箭。
少頃便有船來。”
沒多時,只見對過蘆葦泊里,三五個小嘍羅搖著一支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
朱貴當
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小嘍羅把船搖開,望泊子里去,奔金沙灘來。
到得岸邊,朱貴同林沖上了岸。
小嘍羅背了包里,拿了刀仗,兩個好漢上山寨來。
那幾個小嘍羅自把船搖到小港里去了。
林沖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里一座斷金亭子。
再轉將過來,見座大關。
關前擺著槍刀劍,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
小嘍羅先去報知。
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旁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才到寨門口。
林沖看
見四面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里鏡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
才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
朱貴引著林沖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一個好漢,正是白衣秀士王倫;左邊交
椅上坐著摸著天杜遷;右邊交椅坐著云里金剛宋萬。
朱貴、林沖、向前聲喏了。
林沖立在朱貴側邊。
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綽號豹子頭。
因被高太尉陷
害,剌配滄州。
那里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
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
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伙。”
林沖懷中取書遞上。
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嘍羅取酒
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
林沖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里落草,續后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
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常。
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
倘著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只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
只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
如今也顧他不得!”重叫小嘍羅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請林沖赴席。
眾好漢一同吃酒。
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羅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絲來。
王倫起身說道:“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伙,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誤了足下,亦不好看。
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
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
林沖道:“三位頭領容覆∶小人千里投名,萬里投主,憑托大官人面皮,徑投大寨入伙。
林沖雖然不才,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并無諂佞,實為平生之幸,不為銀兩赍發而來。
乞頭領照察。”
王倫道:“我這里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
朱貴見了便諫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
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
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
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
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個。
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
顥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去!”
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這里做個頭領,也好。
不然,見得我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
王倫道:“兄弟們不知。
他在滄洲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佑心腹。
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
林沖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伙,何故相疑?”
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個投名狀來。”
林沖便道:“小人頗識幾字。
乞紙筆來便寫。”
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
但凡好漢們入伙,須要納投名狀。
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請之“投名狀”。”
林沖道:“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
只怕沒人過。”
王倫道:“與你三日限。
若二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內沒時,只得休。”
林沖應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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