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國讀書筆記
——究竟是關注“正義”還是關注“理想國”?
《理想國》整體采取對話的形式,開篇又有著與主題看起來并無多大相關的場景介紹、寒暄和使讀者們略有些不知所云的開場白,這并非毫無意義。
對話,尤其是日常的對話,反而更接近智慧的本質和政治學(政治哲學)所關注的政治動物——人的本質。
我們每天都活在的這個世界而非智者們臆想的理性人、無知之幕或者其它什么假設,才是我們需要關注的問題之所在。
這一篇對話的一開始,蘇格拉底、克法洛斯由對于人生的閑談轉到了對于“正義”的研討上。
克法洛斯和其繼任者波勒馬霍斯似乎與蘇氏達成了這樣的默契:講真話不是正義的本質要素(331B——332,克法洛斯開始以為,“正義”即“講真話”和“歸還所應歸還的債務”,不過馬上不再堅持,波勒馬霍斯則自動放棄了這個觀點)。
這一點作為伏筆,實際上在整個《理想國》中都提及了。
甚至可以說,理想的城邦必須由哲學家們采用“講假話”的方式才得以構建。
那么,說謊的手段是否會演化成目的呢?蘇氏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不在“正義”的考慮范圍之內。
克法洛斯的朦朧的正義觀似乎應該得到關注,因為到后來蘇格拉底恍然大悟般地發現城邦的正義在何處時,所指的“各司其職”正與克法洛斯的說法不謀而合——每個人得到他所應得的,處于他所應處于的。
這是否從另一個角度說明這種正義觀的正確性?畢竟,某個接近于真理的觀點的提出不可能得不到一個普通人的認同,因為正是這樣的人構成我們的世界。
講真話不是正義的本質要素,這是《理想國》的原則之一。
把持正義者有必要利用人們的無知、愚昧,利用假象引導使其走向“好”的生活。
實質上,對于這一點的同意基于人類普遍贊同的兩個前提和一個仍有爭議的假設。
前提是:1、絕大部分人類無知,如洞穴中之人,無力認識到真相之所在;2、人類所追求的基本價值之一是幸福。
問題在于:幸福究竟是否為一種終級價值?(邊沁似乎理直氣壯的回答說:“是”,然而這出自像他那樣思想者的本意嗎?幸福有統一標準嗎?)另外,最為人關注的一點是:幸福是否在于一類超乎常人的存在(神、先知、哲學家)引導常人向其邁進,在途中這些“超人”可以使用任何手段(甚或改造人性)而不必問其理由如何?《理想國》似乎表明,這不現實。
克法洛斯及波勒馬霍斯所主張的正義在于歸還、給予他人所屬于他的一切。
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將屬于某人的東西給予他是不明智的,并非所有人都善于利用其財產和所有物。
蘇格拉底巧妙的反駁似乎隱含了這樣的前提:正義有益。
確實,若正義有益,則我們就被迫要求每個人只應擁有“適度的”(因為這樣才是于其有利的)東西。
(原文332)
這里所圍繞的仍然是剛才的問題:人民是否需要統治者的引導來走向“幸福”?實際上,若蘇格拉底的隱含(正義有益)不成立,即正義獨立于“幸福”而存在,這個問題或許會得到某種程度上的解決。
這里實際上隱含了“權”與“利”之爭,古典政治思想很明顯傾向于后一方。
色拉敘馬霍斯此時出現在辯論現場并帶來無禮的卻極為有力的一種觀點:正義是統治者的利益。
如此,正義無異于合法的東西,即現代所謂“法的約定主義”。
正義的源泉是立法者的意志。
蘇格拉底馬上敏銳地抓住一點:統治者會犯錯誤。
既然犯錯誤后統治者的意志違反其利益,那么正義豈不是變做違反統治者利益的事?
色拉敘馬霍斯可能是忽略了蘇格拉底對于“意志”和“利益”的偷換(更可能他自己本身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而采取了改變“統治者”的定義的方法,這種定義將“統治”定義為一種極其嚴格意義上的技術。
而蘇格拉底馬上又反駁:嚴格意義上的技術實際上是關注他人利益的。
實際上,蘇格拉底在此已提出了《理想國》中一個重要原則:正義來源于嚴格技術:當每個人各盡其職、各得其所,發揮其所具有的技術時,才可實現最大公益即正義。
色拉敘馬霍斯也立即提出了有力的反駁:有一種技藝,即牧羊人的技藝關注的實際并非技藝服務者的利益,這很好地闡述了統治者與人民的關系。
但是,色拉敘馬霍斯是否意識到,還有一個角色即“羊群所有人”。
當牧羊人的角色與所有人的角色分離時會怎么樣呢?即使這兩者重合,他也必須意識到,牧羊人、統治者和一切不可能完全把自己的意志貫徹于一個群體的人都無法只實現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說,他們都必須實行某種程度上的正義。
(以上在351— 352C中較明顯)
格勞孔的接替似乎使剛才沒有明確的一個問題明確了:正義是否獨立于,或者說,高于幸福?換句話說,我們選擇正義,是否因為不是或者不僅是正義有益,而且是因為它本身值得選擇?當我們如那個悲慘的正義斗士一樣時,我們還會選擇正義嗎?
這種正義有益的觀點與后來的契約正義何等神似!此處我們暫不對此作出討論。
阿得曼托斯更前進了一步,他提出正義之利益實際使人追求偽正義。
正義本身值得選擇似乎隱含了這一點:它是輕松愉快的。
這是否可能?且看蘇格拉底的雄辯。
此時真正引入了對于理想城邦的討論。
蘇格拉底對此的解釋是:城邦與靈魂對應,而且城邦更大,正義作為一種美德更易觀察。
實際上,這是不是說,正義只有在一個好城邦里才可實現呢?所謂“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蘇格拉底可能潛意識中想說明,正義與法律在一個好城邦內才能統一。
但是,這個邏輯前提,即個人靈魂與城邦是對應的關系,這一點是否為真?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沒有說明,而這可能是《理想國》最大的問題之一。
蘇格拉底的這個前提假設實際是一種先驗的,正是因為他和他的聽眾都接受了這個假設,所以在后來所得出的一系列結論,例如:最好的城邦應該是像一個人的城邦(即意見之統一),以及實行共產主義,都看起來是理所當然的了。
但是,在格勞孔的論述中已經指出了,即使個人的正義和城邦的正義是可以相對應的,幸福卻并非相對。
個人選擇不正義時可能得到幸福,然而作為城邦的整體卻要遭受“不幸福”。
由此所應提出必要的懷疑是:個人的靈魂和城邦,是否根本就具有不同的屬性,以至于在個人身上發現的正義實際上在城邦中不能被稱作正義,反過來也如此呢?
整個《理想國》不可能注意到這個問題。
下面蘇格拉底對城邦簡單地作了一下分類:健康的(豬的)、純潔的(戰士的)和美的(哲學家的)。
在建設美的城邦中尤為重要的是音樂教育,即美和節制的教育。
這其實是強盜和武士的區別——是否具有對美的崇敬。
同時,這種教育本身有賴于共產主義,因為共產從根本上消滅欲望。
接下來就是正義的發現,作為重頭戲此段文字有著極為戲劇性的效果——對于那些智慧并無那樣高級的讀者來說尤其如此。
正義是什么?它一直在我們討論的話題里面。
它就是使勇敢、智慧和節制各自處在各自所應在的地方的那種美德。
有其中任何一樣都不是正義,只有三者都具有才可能有正義。
這實際上是說,城邦內除了哲學家之外,不論是武士、商人還是政客都不存在具有“正義”的可能性,因為他們最多只具有三者中的一種美德,而且因為如此,他們有著將自己所具有的美德擴大化的那種趨勢——比如說,武士趨于更加勇敢和激情,商人趨于更加精確的算計(節制),政客趨于對于權術更加嫻熟的掌握。
因此,這些人骨子里渴望(甚至不是出于自愿)的是暴政的不正義。
聯系到韋伯的“鐵籠”概念,這種不正義的闡發確實發人深思。
誠然,專業化(在此可將其看作把某種美德持續發揚光大)使人類的物質能力前所未有的提高,但是相應的,正義和諸如此類的價值觀,是不是更難達到了,是不是逐漸被極端的工具理性和暴政不正義取代了呢?(聯想到法西斯的種族滅絕和蘇聯的高壓控制)自由主義之所以興起的深層原因,是否該向這個方向追溯呢?
讓我們回到問題上來。
為了克服這種不正義,要求每個人在其所應在的位置上,統治者所應做到的包括:在較高階級實現共產主義(克服欲望、不傷害羊群),保證城邦不過大(夠大且統一),使黃金歸黃金、白銀歸白銀、青銅歸青銅、黑鐵歸黑鐵。
接下來是對于兩性平等和共產主義的描述。
因為對平等的概念不甚明確,蘇格拉底只給出了“應然”的說明,而這說明也是基于“好的城邦應當符合自然”這個前提下的,我們只需注意這一點和前文“最好的城邦是像一個人的城邦”實際上遙相呼應就可以了。
然后是民族主義的描述。
對于希臘的和非希臘的嚴格區分實際上隱含了柏拉圖自己似乎也不甚明確的民族主義論斷。
根據霍布斯所描述的自然狀態,人與人之間處于悲慘的戰爭狀態的描述,要使一個城邦如一個個人一般統一,關鍵在于對他們進行民族主義的危機教育,使他們深覺得有外敵入侵的危險而有必要同仇敵愾的團結起來,而且越是要求高度統一越應這樣做!!!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之后蘇格拉底給了正義崇高的獨立的“理念”地位,也許因為他發現要說明正義自身值得選擇而不僅僅是有益,必須這么做。
此處是否是奧克肖特所說的“唯理主義”的表現呢?有可能。
接下來一段論述非常重要:現實城邦轉變為好的城邦的途徑是政權與哲學的統一,但是所有人很快注意到,這一點是不現實的。
蘇格拉底在此實際上給出了好城邦的兩點天生悖論:
1、 好城邦不可能實現于野蠻人中,但是已受文明開化的人由于習慣了壞城邦的統治,對于哲學家是有敵意的。
2、 哲學家與城邦的天性又是相悖的,即使能夠說服大眾接受哲學家統治,哲學家也不可能被說服統治城邦。
那么,誰來迫使哲學家統治城邦?
答案是蘇格拉底的邏輯前提假設!!!假如個人的靈魂與城邦對應,那么個人的正義顯然有賴于城邦正義的實現。
為此,哲學家為了成為哲學家(也即實現正義),必須擔負起統治城邦的責任。
柏拉圖精心的設計到哲學王的論述一段,實際上達到了高峰。
至此《理想國》中重要的值得分析的部分可以說暫告一段落。
其所代表的,古典政治學的高峰有如滄海桑田變換后被洋面淹沒大半的山峰,盡管殘留部分偉岸雄壯依舊令我們贊嘆不已,但是對于我們來說可能它目前不過是一個島嶼。
在此我們以《理想國》結尾一段話作結,并向已逝去的偉大的古典政治哲學思想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格勞孔啊,這個故事就這樣被保存了下來,沒有亡佚。
如果我們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們,我們就能安全地渡過勒塞之河,而不在這個世上玷污了我們的靈魂。
不管怎么說,愿大家相信我如下的忠言:靈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惡和善。
讓我們永遠堅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義和智慧。
這樣我們才可以得到我們自己的和神的愛,無論是今世活在這里還是在我們死后(象競賽勝利者領取獎品那樣)得到報酬的時候。
我們也才可以諸事順遂,無論今世在這里還是將來在我們剛才所描述的那一千年的旅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