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里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
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并且有大半天不準玩。
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里去。
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藥;壞的是沒有藥擦,還添幾個栗鑿和一通罵。
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
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
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作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
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圣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作有趣的話柄。
我只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
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么了,光復以后,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象《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
總之,一進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桿和不知多高的煙通。
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
”“Isitarat?”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
”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云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
現在是發現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
只得走開。
近來是單是走開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會說你罵人罵到聘書,或者是發“名士”脾氣,給你幾句正經的俏皮話。
不過那時還不打緊,學生所得的津貼,第一年不過二兩銀子,最初三個月的試習期內是零用五百文。
于是毫無問題,去考礦路學堂去了,也許是礦路學堂,已經有些記不真,文憑又不在手頭,更無從查考。
試驗并不難,錄取的。
此外還有所謂格致、地學、金石學、……都非常新鮮。
但是還得聲明:后兩項,就是現在之所謂地質學和礦物學,并非講輿地和鐘鼎碑版的。
只是畫鐵軌橫斷面圖卻有些麻煩,平行線尤其討厭。
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
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我們道:“華盛頓是什么東西呀?……”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葛也出來了。
學堂里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但我們也曾經有過一個很不平安的時期。
那是第二年,聽說學校就要裁撤了。
這也無怪,這學堂的設立,原是因為兩江總督(大約是劉坤一罷)聽到青龍山的煤礦出息好,所以開手的。
待到開學時,煤礦那面卻已將原先的技師辭退,換了一個不甚了然的人了。
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二、他們覺得開煤礦并不難。
于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來,終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燒那兩架抽水機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來抽水,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
既然開礦無利,礦路學堂自然也就無須乎開了,但是不知怎的,卻又并不裁撤。
到第三年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凄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里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里面鬼一般工作著。
留學的事,官僚也許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
其中的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不去了,只剩了四個。
日本是同中國很兩樣的,我們應該如何準備呢?有一個前輩同學在,比我們早一年畢業,曾經游歷過日本,應該知道些情形。
跑去請教之后,他鄭重地說:——
后來呢?后來,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國襪完全無用;一元的銀圓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又賠錢換了半元的銀圓和紙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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