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里,甲殼蟲繞著白樺樹嗡嗡地飛;隔壁院子里有個箍桶的工匠在干活兒,附近一個什么地方有人在霍霍地磨刀;花園下面的山溝里,孩子們在密林里吵吵鬧鬧,誘得人心里發癢,真想出去玩個痛快!黃昏的惆悵漸漸地涌上心頭。
突然,外祖父把一本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小新書放在手掌上用力一拍,興致勃勃地叫我:
“喂,你過來,調皮鬼!你坐下,你這個高顴骨。
你看這個。
你念……對了……這個呢?你 念……錯了,是……”(外祖父教阿列克謝識字,譯者有意把古俄文字母刪去不譯。
譯者注)
外婆插進來說:
“你老實躺著吧,老爺子……”
“你別管,住嘴!我這樣正好,不然胡思亂想的,我受不了。
來吧,列克謝!”
他用一只滾燙冒汗的胳膊勾著我的脖子,把書端到我鼻子下面,另一只手伸過我的肩膊,用指頭點著字母。
他身上發出一股醋味、汗味和烤焦的蔥味,我幾乎透不過氣來,而他卻興高采烈,啞著嗓子對著我的耳朵喊叫:
“土地!人們!”
這些詞在語言里我都知道,但寫成斯拉夫字母,跟它們的意思并不一致。
“土地”的字母像一條蛆,“動詞”的字母像駝背的格里戈里,“我”這個詞像外婆和我;可是外祖父有些地方跟所有字母相似。
(此處寫外祖父教“我”認記字母的字形和讀音,而不管單詞的意思。
譯者注)他逼著我長時間地念字母表,有時按順序問我,有時抽問。
他的狂熱勁兒感染了我,我也冒汗了,也扯開嗓子喊 。
這可把他逗笑了。
他又抓胸脯又咳嗽,把手上的書都揉皺了。
他啞著嗓子說:
“老媽媽,你瞧,他在吊嗓子哩!嗨,阿斯特拉罕的狂小子,你喊什么,干嗎要喊?” (“我”是從阿斯特拉罕那里來的,阿斯特拉罕是高爾基父母居住的地方。
見本書開頭。
譯者注)
“是您在喊嘛……”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婆,心里真高興。
外婆用雙肘靠著桌子,用拳頭支著腮幫,望著我們,低聲笑著說:
“行了,你們會喊壞嗓子的!……”
外祖父友好地對我解釋:
“我喊是因為有病,你因為什么?”
他搖晃著汗淋淋的腦袋,對外婆說:
“納塔利婭生前說他記性差,這話不對。
感謝上帝,他有馬的記性!翹鼻子,你再念!” (納塔利婭是高爾基的舅媽。
譯者注)
最后,他像開玩笑似地把我從床上推開:
“好了!書你拿去。
明天你得把全部字母一個不錯地念給我聽,這樣我賞你五個戈比…… ”我伸手拿書的時候,他又把我拉到身邊,憂郁地說:
“你母親拋下你,在這個世上受苦,小外孫啊……”(高爾基三歲死了父親,母親出走。
譯者注)
外婆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唉!老爺子,你干嗎說這些?……”
“我本不想說,但痛苦逼得我……唉!多好一個姑娘,走錯了路……”(外祖父很喜歡自己的女兒。
譯者注)
他猛的一下推開我,說:
“去玩吧! 不許上街,就在院子里或者花園里……”
我正是應該去花園哩!我剛來到花園小山上,一些孩子從山溝里開始向我扔石子,我也高興地回敬他們。
“哞哞來了!”他們叫喊著,遠遠地看見我就武裝起來。
“狠狠揍!”
我不知道“哞哞”是什么意思(俄文此處是孩子們自造的擬聲詞,也許是仿擬“山羊”的叫聲。
譯者注),這外號也并不惹我生氣,不過我倒是喜歡一個人打退許多人,也高興地看到自己百發百中的石子逼得敵人逃進樹林。
這種戰斗不是出于惡意,結局幾乎也不令人惱怒。
我學習識字毫不吃力,外公(這一次又用了愛稱“外公”。
這在《童年》是很少的幾次。
其他地方都用“外祖父”。
譯者注)對我越來越關心,打我也越來越少,雖然按我自己的估計,應當比以前打得更勤;因為隨著我的成長,我越來越膽大妄為,越來越違犯他的規矩和教導。
可是,他只不過罵我幾句,用手打我幾下罷了。
(這老爺子出生苦,是窮苦人中的強者。
憑著自己的機靈、辛苦與能力,居然爬到了現在這樣的位置,成了有多處房產的染坊老板。
譯者注)
我心里想,也許他以前白打了我,沒有收到效果。
有一天,我把想法告訴了他。
他輕輕地捅了一下我的下巴,托起我的頭,眨巴著眼睛,拉長腔調說:
“什--么?“
他嘿嘿地笑了,說:
“嗨,你好胡說八道!你怎么能估算出應該打你多少次?除了我自己,誰能估算啊?滾開,去你的!”
但他馬上又抓住我的肩膊,重又盯了我一眼,問:
“你機靈還是老實,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要學機靈,這樣會好一些。
老實就是愚蠢,你懂嗎?綿羊就老實。
你記住!去吧,玩去吧……”
很快我就能拼讀圣歌識字本了;這種學習通常都是安排在吃完晚茶之后,每一次我都得讀完一篇圣歌。
(看來外祖父多處教高爾基讀書。
譯者注)
“字母-人們-字母表-生-活-我們-傻-瓜-傻瓜-福-幸福 ”我一面念,一面在書頁上移動著外祖父的教鞭。
(原文中有些是古斯拉夫字母。
譯者注)由于枯燥,我問:
“雅科夫舅舅就是有傻福的丈夫吧?”
“我給你一巴掌,讓你知道誰是又傻又幸福的丈夫!”外祖父氣呼呼地哼著鼻子,不過我感覺他生氣只是由于習慣,為了尊嚴。
我這種感覺幾乎從來沒有錯過:一會兒,他就把我的事忘了,嘰哩咕嚕說:
“倒也是!要論玩耍和唱歌,他稱得上大衛王;但做事卻像押沙龍一樣惡毒。
編歌、貪嘴、逗樂……樣樣都會!這種人呀!你念:‘雙腿快活地蹦跳’,可是能跳得遠嗎?這樣是跳不遠的!”(押沙龍是大衛王的兒子,他刺死哥哥,起兵篡奪王位,后兵敗身亡。
譯者注)
我干脆不念了,用心地聽著,不時地望著他那陰沉憂慮的面孔。
他兩只眼睛瞇起來,對著我,又經過我的頭頂往前看,里邊閃著憂郁溫暖的亮光。
我已經知道,這時外祖父平常那種嚴酷正在他身上消失。
他用細指頭咚咚地敲著桌子,染色的指甲一閃一閃的,金黃色的眉毛在微微顫動。
“外公!”(又是愛稱。
譯者注)
“嗯!”
“講個故事吧。”
“你念書吧,懶小子!”他嘟嚕地說,好像剛醒過來,用手揉著眼睛。
“喜歡聽笑話故事,不喜歡念圣歌……”
可是,我懷疑他自己喜歡笑話故事要勝過圣歌,雖然圣歌他幾乎全都能背,而且每天晚上睡覺前朗讀一遍,像助祭在教堂里念禱詞本一樣。
(關于讀書,引文可以到此為止。
但下面的引文更有趣。
也符合兒童讀書時的心里。
符合教學法。
我記得,中學上歷史課時,我們就常請求老師在課堂講些有關的故事。
而且下面的引文對我們了解當時的俄國社會有用。
譯者插住)
我誠心地求他,越來越變柔和的老人向我讓步了。
“那好吧!圣歌永遠陪伴你,而我很快就要到上帝那兒受審判了……”
他身子往后一仰,緊貼在古老的安樂椅的毛織靠背上。
他仰起頭,望著天花板,低聲地、沉思地講起往事,講起自己的父親:
有一次,一伙強盜來巴拉罕納搶劫商人查耶夫,外公的父親跑到鐘樓敲鐘報警,強盜們追上了他,用大刀把他砍死,扔到鐘樓下。
“當時我還很小,沒有見到這件事,所以不記得。
從法國人來那年我開始記事,那是1812年,我正好滿十二歲。
(我的父親也是十二歲開始當學徒。
十二歲我小學畢業。
一般說,小孩兒六歲開始上學,十二歲小學畢業。
也許這里又生理方面的原因。
譯者注)那時有三十來個法國俘虜被押解到我們巴拉罕納城。
他們一個個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比叫化子還差,他們渾身發抖,有的都凍得兩只腳站不住了。
老百姓想打死他們,可是押送的部隊不讓打。
城防軍來干預,把老百姓紛紛趕回家了。
后來就沒啥了,大家都習慣了。
這些法國人精明能干,甚至日子還過得相當快樂,時常唱唱歌。
貴族老爺們常坐著三駕馬車從尼日尼來這兒看俘虜。
他們到了以后,有些辱罵法國人,伸著拳頭嚇唬他們,甚至打他們;另外一些跟他們用法語和藹地交談,給他們些錢,送給他們各種保暖的東西。
還有一個年邁的老爺雙手捂著臉哭起來。
他說:‘到頭來,拿破侖這個壞蛋害苦了法國人!’你瞧,這個俄國人,甚至還是個貴族,心多好,對別國人民他都有同情心……”(拿破侖一世,即拿破侖•波巴拿是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帝。
1812年法國入侵俄國,兵臨莫斯科城下,但最后慘遭徹底失敗。
兩國開戰,受害者是兩國人民。
以前日本侵略中國,日本人民也是受害者。
外祖父居然也能這樣看問題。
當然,這更是高爾基的觀點。
譯者注)
他閉上眼,雙手抹抹頭發,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又繼續小心翼翼地訴說自己的過去:
“有一年冬天,大街上風雪漫卷,茅屋里嚴寒刺骨。
法國人常跑到我家小窗戶下找我母親--她烤面包賣。
他們敲著玻璃,喊著跳著,央求熱面包,母親不讓他們進我家小屋里來,把一個面包從窗口遞出去,法國人抓起面包就揣到懷里;剛出爐的面包,滾燙的,直往身上放,貼在心口上,不知道他們怎么能受得了!有好些人凍死了--他們是從暖和地方來的,對寒冷不習慣。
我們菜園的澡堂里住著兩個法國人--一個軍官和他的勤務兵米朗。
軍官瘦高個兒,皮包骨頭,穿一件舊式女外套--外套只到他膝蓋。
人很和氣,愛喝酒;我母親偷偷地釀啤酒賣,所以他常來買酒,回去就喝個夠,醉了就唱歌。
他學會了說咱們的話,嘰哩呱啦地說:‘你們這邊白的不有,是黑的,兇惡的!’他俄國話說得不好,但可以猜懂。
他說得對:我們上游邊區不暖和;沿伏爾加河往下比較暖和些;過了里海,好像就根本沒有雪。
這話是可以相信的,因為無論《福音》、《圣傳》、尤其是《圣歌》,里面都沒有提到雪和冬天,而基督住的地方就在那一邊……我們這就結束《圣歌》,我就要教你念《福音》了。
”(外祖父像外婆一樣,是上帝虔誠的信徒。
不過他們心里的上帝不同:外祖父的上帝兇狠,外婆的上帝慈祥。
《童年》對此有精彩的描寫。
譯者注)
他又沉默了,像是打起盹來。
他斜著眼望著窗外,仿佛在想什么,他的身子顯得更小更尖了。
“您講吧,“我輕聲地提醒他。
“好吧,”他怔了一下,又開始說。
“法國人,我是說,他們也是人!并不比我們差,我們也都是上帝的罪人。
他們時常對著我母親喊叫:‘瑪達姆,瑪達姆,’俄國話也就是‘太太’,‘夫人’,可是我母親這位夫人從糧店能扛一袋重一百五十斤的面粉。
她力氣大得驚人,根本不像女人。
我都二十歲了,她揪住我頭發還能毫不費勁地搖晃,我二十歲時也相當有勁了。
再說那個勤務兵米朗,他愛馬,常常上各家院里,打著手勢要求給人家洗馬。
起先我們怕他使壞--敵人嘛!后來,鄉親們主動找他:‘米朗,你來!’他含笑低頭地走來,馴服得像條牛。
他頭發黃得發紅,大鼻子,厚嘴唇。
他侍弄馬非常好,給馬治病有驚人的醫術。
后來在尼日尼這兒當了馬醫,但后來他瘋了,被消防隊打死了。
那個軍官呢,開春時他生了病,在尼古拉春節 (五月五日)那天悄悄地死了:他坐在澡堂的窗戶下,頭伸到外面,仿佛在沉思--他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我可憐他,甚至偷偷地哭過他。
他人溫柔,講感情。
他提著我耳朵親熱地說些他自己的事,我不懂,但覺得好。
人的親熱在市場上是買不到的。
他想教我法國話,但母親不讓學,還領我去見了神父。
神父吩咐揍我一頓,還控告了那個軍官。
小外孫啊!那時候,日子很不好過,嚴酷極了。
你不會受這些氣了,這些氣由別人替你受了。
記住!比方我,就受過這些……”(高爾基的童年已經夠苦了,但他外祖父曾經更苦--這就是當時的俄羅斯!譯者注)
天黑了,暮色中外祖父的身子奇怪地變得高大了;他的眼睛像貓一樣發光。
他談什么都聲音不高、小心翼翼、深思熟慮,但談起自己來,就熱烈快捷,沾沾自喜。
我不喜歡他談自己,也不喜歡他經常不斷的命令:
“記住!你要記住這個!”
他講的許多事情我都不愿意記,但一件件即使沒有外祖父的命令,卻像針刺狠狠地扎進我的記憶里。
他從來不講童話故事,只講過去的經歷。
我還發現,他不喜歡別人問他,所以我偏偏向他問這問那:
“誰較好?法國人還是俄國人?”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沒有見過法國人在自己國家怎么生活的,”他氣嘟嘟地說,然后又補充說:
“俗話說,在自己的窩里,黃鼠狼也表現好……”
“那么俄國人好?”
“什么樣人都有。
在地主時代要好一些,那時人們身上有枷鎖。
現在大家都自由了--卻沒有面包沒有鹽!老爺們當然不慈善,正因此他們才比別人精明;不能說所有的老爺都這樣。
要是遇到一個好老爺,你會欣賞與喜歡他。
也有另外的老爺,笨得像飯桶,你怎樣擺弄他都行。
我們有許多像空殼一樣的人物,你看他是人,一了解,原來只是個空殼,里面沒有東西,吃空了。
我們這些人應當受受教育,磨練磨練聰明才智,可是又沒有真正的磨刀石……”
“俄國人力氣大嗎?”
“我們有大力士,但問題不在于力氣,而在于機靈。
無論你有多大力氣,總大不過馬。
”(沒有機靈,力氣再大,也只能當牛作馬,給人干活兒。
譯者注)
“法國人為什么跟我們打仗?”
“戰爭是沙皇的事情,我們理解不了!”
我問拿破侖是什么人,外祖父的回答我還記憶猶新:
“此人勇猛彪悍,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讓大家過一樣的生活,不需要老爺,也不需要官吏,過沒有等級的生活。
人只是姓名不同,但大家的權利一樣。
信仰也只有一個。
這種想法當然愚蠢。
只有龍蝦才不容易區分,魚就有各式各樣。
鱘魚不跟鯰魚作伴,鯰魚也不跟青魚合伙。
我們也有過拿破侖式的人物--拉辛•斯杰潘•季莫菲耶夫,布加奇•葉米里揚•伊凡諾夫。
(兩人都是俄國著名的農民起義領袖。
在人物傳記中,常常是名•父名•姓三者并用。
外祖父居然稱他們是“拿破侖式的人物”。
這里包含著褒貶!譯者注 )我以后再講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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