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夫文章之為物也,豈不異哉!如在天而為云霞,何其起于膚寸,漸舒漸卷,倏忽萬變,爛然為章也!在地而為山川,何其迤邐而入,千轉百合,爭流競秀,窅冥無際也!在草木而為花萼,何其依枝安葉,依葉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須,真有如神鏤鬼簇、香團玉削也!在鳥獸而為翚尾,何其青漸入碧,碧漸入紫,紫漸入金,金漸入綠,綠漸入黑,黑又入青,內視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豈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慘若烽煙,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間雜,而塊然木鳶,亦何怪于草木鳥獸?
然而終亦必然者,蓋必有不得不然者也。
至于文章,而何獨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筆墨,于是到處涂抹,自命作者,乃吾視其所為,實則曾無異于所謂烽煙、坑阜、榾柮、木鳶也者。
嗚呼!其亦未嘗得見我施耐庵之《水滸傳》也。
吾之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來救,大師此來,從天而降,固也;乃今觀其敘述之法,又何其詭譎變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飛出禪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詳其皂布直裰與禪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為智深。
若以《公》、《谷》、《大戴》體釋之,則曰:先言禪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見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則一條禪杖早飛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驚心駭目之中,但見其為胖大,未及詳其腳色也;先寫裝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驚駭稍定,見其如此打扮,卻不認為何人,而又不敢問也。
蓋如是手筆,實惟史遷有之,而《水滸傳》乃獨與之并驅也。
又如前回敘林沖時,筆墨忙極,不得不將智深一邊暫時閣起,此行文之家要圖手法干凈,萬不得已而出于此也。
今入此回,卻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補敘還,而又不肯一直敘去,又必重將林沖一邊逐段穿插相對而出,不惟使智深一邊不曾漏落,又反使林沖一邊再加渲染,離離奇奇,錯錯落落,真似山雨欲來風滿樓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問,才問,卻被智深兜頭一喝,讀者亦謂終亦不復知是某甲矣,乃遙遙直至智深拖卻禪杖去后,林沖無端夸拔楊柳,遂答還董超、薛霸最先一問。
疑其必說,則忽然不說;疑不復說,則忽然卻說。
譬如空中之龍,東云見鱗,西云露爪,真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說且吃酒,此一頓已是令人心癢之極,乃武師又于四五合時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進又于重提棒時,又忽然叫住。
凡作三番跌頓,直使讀者眼光一閃一閃,直極奇極恣之筆也。
又如洪教頭入來時,一筆要寫洪教頭,一筆又要寫林武師,一筆又要寫柴大官人,可謂極忙極雜矣。
乃今偏于極忙極雜中間,又要時時擠出兩個公人,心閑手敏,遂與史遷無二也。
又如寫差拔陡然變臉數語,后接手便寫陡然翻出笑來數語,參差歷落,自成諧笑,皆所謂文章波瀾,亦有以近為貴者也。
若夫文章又有以遠為貴也者,則如來時飛杖而來,去時拖杖而去,其波瀾乃在一篇之首與尾。
林沖來時,柴進打獵歸來,林沖去時,柴進打獵出去,則其波瀾乃在一傳之首與尾矣。
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此所謂在天為云霞,在地為山川,在草木為花萼,在鳥獸為翚尾,而《水滸傳》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則于銀子三致意焉。
如陸虞候送公人十兩金子,又許干事回來,再包送十兩,一可嘆也;夫陸虞候何人,便包得十兩金子?且十兩金子何足論,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護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卻不是壞我勾當,二可嘆也;夫現十兩賒十兩便算一場勾當,而林沖性命曾不足顧也。
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著還了他十兩金子”,三可嘆也;四人在店,而兩人暗商,其心頭口頭,十兩外無別事也。
訪柴進而不在也,其莊客亦更無別語相惜,但云你沒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錢財與你,四可嘆也;酒食錢財,小人何至便以為福也?洪教頭之忌武師也,曰“誘些酒食錢米”,五可嘆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物外也。
武師要開枷,柴進送銀十兩,公人忙開不迭,六可嘆也;銀之所在,朝廷法網亦惟所命也,洪教頭之敗也,大官人實以二十五兩亂之,七可嘆也;銀之所在,名譽、身分都不復惜也。
柴、林之握別也,又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八可嘆也;雖圣賢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將其愛敬,設若無之,便若冷淡之甚也。
兩個公人亦赍發五兩,則出門時,林武師謝,兩公人亦謝,九可嘆也;有是物即陌路皆親,豺狼亦顧,分外熱鬧也。
差撥之見也,所爭五兩耳,而當其未送,則滿面皆是餓紋,及其既送,則滿面應做大官,十可嘆也;千古人倫,甄別之際,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約以此也。
武師以十兩送管營,差撥又落了五兩,止送五兩,十一可嘆也;本官之與長隨可謂親矣,而必染指焉,諺云:“掏虱偷腳”,比比然也。
林沖要一發周旋開除鐵枷,又取三二兩銀子,十二可嘆也;但有是物,即無事不可周旋,無人不顧效力也。
滿營囚徒,亦得林沖救濟,十三可嘆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讀者至此遂感林沖恩義,口口傳為美談,信乎名以銀成,無別法也。
嗟乎!
士而貧尚不閉門學道,而尚欲游于世間,多見其為不知時務耳,豈不大哀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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