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
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
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墻。
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
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
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
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
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
單只是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
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
今天完全是她的錯。
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
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言語究竟沒有用。
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協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
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
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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