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閱文章網《馬丁·伊登》
『 讓 生 活 多 一 種 可 能 』
整個四月，我都在流逝的艷陽和穿梭的雨行中度過，在晚班地鐵空蕩蕩的車廂度過，倚靠書店一角，寂寂無言的溫柔里度過。
沒有記憶可以覆蓋記憶，沒有一本書能夠替代另一本書，昏黃燈影里，我讀過這本《馬丁·伊登》，它是我的《馬丁·伊登》。
月光靠岸了，記憶里的書復活。
今年年初，《鏘鏘三人行》向常駐嘉賓發起一個話題，“對你影響最大的一本書”，許子東推薦這本《馬丁·伊登》。
我因早年讀過許子東主編的香港小說輯《無愛紀》和《后殖民食物與愛情》,印象頗深，所以節目中他提到這本書我特別留意。
△ 許子東，現任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然而平素讀書時間少，看書速度慢，這書拖到四月才讀。
剛讀時，不太習慣譯本中馬丁·伊登老以“俺”自稱，到后來才知道，他是連基本語法都不會，基本教育也缺失的船上水手。
這樣一個人，你很難想象他如何自學成才、博得社會認可、作品全世界賣瘋的。
這是一個自學者的故事，也是一個為愛情為文學奉獻全部精力放手一搏的故事，他的自信來自他的努力，他信奉科學，信奉達爾文的進化論，也是一個誠實的忠于自我的社會黨人。
他并非盲目自大，自以文學為志業，他做好了傾其所有的全部準備。
△ 《馬丁·伊登》，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是杰克·倫敦以自我經歷寫成的自傳體小說，書中人和事現實中皆有印證。
他也曾遇到一個意欲改變他的女人，想把他變成一個純粹的社會主義者。
甚至小說結尾馬丁的自殺式死亡，也在此書寫成幾年后，杰克·倫敦陷入極端個人主義和虛空中，服用嗎啡過量身亡相呼應。
在他傳奇的一生中，做過牧童、報童、罐頭工人、碼頭小工、帆船水手、麻織工人、礦工、洗衣工。
獵過海豹，做過蠔賊，打架酗酒，偷乘火車流浪，還曾以“無業游蕩罪”被捕入獄。
13歲只身駕駛小船穿過暴風雨中的舊金山灣，19歲加入社會黨，發表激烈演說被捕。
21歲進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因資金短缺被迫退學。
1897年3月踏上淘金之旅，在靠近北極的育空河過冬，因為沒有新鮮水果蔬菜補給，患了白血病。
△ 杰克·倫敦，美國現實主義作家
1900年應美國新聞社的委派，杰克·倫敦去非洲采訪波爾戰爭，中途改變計劃，以美國水手身份深入倫敦貧民窟三個多月，寫了報告文學《深淵里的人們》，之后的戰地讀者生涯，采訪日俄戰爭，穿越遠東，歷險無數。
最傳奇的是1906年，杰克·倫敦決意建造一艘船環游世界，船建好后卻因各種問題不斷修理，最終開到澳大利亞，以三千元低價賣掉，結束這段浪漫卻失敗的航程。
了解杰克·倫敦的生平，也幫助我更深刻去理解馬丁·伊登的一生。
即便從事最繁重的勞作，也從未停止讀書，抓到什么讀什么。
木心有段詩恰似這堅毅的勇敢者的寫照：
他遠引天陲
他噓氣成云
他有無數好頭顱
他自決航程
△ 《馬丁·伊登》書影
書中主角——馬丁·伊登，工人階級出身，中學未讀完便開始做工，偶然有次見義勇為，相助于一位青年，青年為答謝他邀至家中，馬丁結識書中最重要的人物——露絲，那個將他卷入天上一生為之奮斗追逐想要得到的女人。
他知道作為水手，永遠無法體面的和她平起平坐，他必須努力，成名富有才有資格迎娶她。
當時知名報刊的稿酬一個字兩美分，馬丁天真的以為只要寫很多，不停寫，錢會源源不斷流進口袋。
他變賣一切不需要的東西，從姐姐家搬出，租了間更便宜的屋子，自起爐灶，減少食量，租了一臺打印機，用于寫作，圖書館借來大量書籍，如饑似渴閱讀。
每天只睡五小時，剩余十九小時，全用于讀書寫作。
他懷抱巨大的熱情，創造一篇篇詩歌、論文、小說，他將它們裝進信封貼上郵票興沖沖投入郵箱，他幻想一個月后，口袋的錢幣作響，而他可以輕快的去赴露絲家的晚宴。
然而那些投出去的信，一連好多天沒有回應，再過些天，又如潮水般的涌回來——都是退稿。
馬丁想，一定是編輯們不識貨，他研究過每張報紙每本雜志文筆和風格，都是些水平低下的文字和故事，他的作品明顯更勝一籌，編輯們卻視若無睹。
馬丁依然樂觀，越挫越勇。
然而，第一次的窘迫來臨了——他已無錢再購食物，下個月的房租也無著落，打印機那邊也來電話催促交錢，他憑借自己良好的信譽，在肉店、面包店、蔬菜店各賒得幾美元食物，自行車和較好的兩套衣服也進了當鋪。
他的作品依舊在各個報社來回漂流。
他和露絲約會，在山間朗讀心愛的作品和詩。
他已不那么熱衷去她家，他逐漸不滿足于那些來客淺薄的認知和浮夸的表演，又鄙視資產階級固有的傲慢。
更沮喪于自身連一套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他不想讓露絲原本不支持他寫作轉為對他的徹底失望。
馬丁已沒有什么可以當掉的東西了，信件依舊石沉大海，毫無半點漣漪。
他走進一家職業介紹所，隨一個叫喬的男人做起了洗衣工，在悶熱的蒸汽洗衣房里一待就是十四小時，累得心力交瘁。
但他強撐起精神，用剩下的三個小時看書。
每周一天休息，他想去見露絲，為省下坐火車的錢，他騎自行車趕一百四十英里的路程，又在當天趕回，第二天繼續工作。
這就是馬丁·伊登，一根緊繃的弦，牽引著他的生命，他為書中的美所震撼，決意付出一生。
他沒有良好的教育，沒有高師引導，沒有背景沒有靠山，他比普通人還要普通，他所創造的生活全憑這雙勞作的起了厚繭的手，他心胸寬闊、仁厚善良，他將僅剩的錢給姐姐的小孩買糖吃，他從不吝嗇一分一毫給身邊需要幫助的人。
這就是馬丁·伊登，愛情讓他上進，讓他花費三倍于別人的時間投入這場文學的戰斗，他要他的愛人相信，他會贏得這場戰斗。
只要她信他，全世界的誤解也無礙于他。
他沒有接受露絲父親安排的安穩職位，也不向現實妥協，以郵局公務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他選擇放棄。
他喜歡單打獨斗，他信任自己。
這后來，在堅持自己文學創作的同時，也開始寫些打油詩、恐怖小說、笑話、兒童文學等換取微薄的稿費維持生計。
最困難時，他乘船跑到對岸報社索要屬于自己的五美元，要是要不回這錢，他連回來的船票都沒有。
命運有時也眷顧他，讓他認識了勃力森登，——一個身體孱弱命不久矣卻火眼金睛銳利鋒芒的人，他陪馬丁度過了孤寂落魄的時光，他不顧及健康，總帶一瓶好酒來探望馬丁，兩人激烈的探討、交鋒，思維愉悅的碰撞，帶馬丁去正直而有趣的知識分子的集會，而不是那些道貌岸然者夸大其詞的演講，他讓馬丁展露頭腳，在這堆人中大放異彩，他臨終時甚至留給馬丁100美元，給無以為繼的日子注入鮮活的能量。
如果沒有勃力森登，他灰白的日子或許永無天日。
△ 《天才捕手》劇照
他感激他，而他的朋友卻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露絲也在一次晚宴中因馬丁無禮頂撞冒犯一位權貴而斷決了往來。
馬丁已沒有熱情去看那些退稿，只是機械式地將稿件投出。
所有這一切，抽空了他的熱情。
他關在房間，寫完了《逾期》，末尾，打了一個“完”字。
轉機出現得太晚了，明火執仗掠奪他稿件未付稿費的雜志社寄來了一筆錢，另有其他雜志社紛紛采納他的稿件并寄錢來，勃力森登的《蜉蝣》掀起一陣熱議，他的作品也見諸于報端。
他成了空散的紙片人，每天睡足八小時，先前的小說都被出版社高價購買，甚至不成熟的習作也引來出版商的注意，紛紛提出優渥的待遇簽約他下一部作品的版權。
他再也不欠任何人錢，并兌現了承諾給姐姐和病困時接濟過他的女房東，一大筆金錢，給偶遇他的喬一個洗衣房，給每個對他施以善意的人豐厚的回報。
如今金錢、名聲，對他毫無意義。
成名后，好多人請他吃飯，馬丁想，“我最餓最需要吃飯的時候，你們為什么不來請我？”“那些作品是早就寫好了的啊”。
聲名大噪時，露絲又來找他，主動靠在他懷里，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激動，他送她出門，街角瞥見了她的弟弟，而她剛才一直聲稱是獨自來的，沒有任何人要求她來。
馬丁再也不能待在這里了，他安置好喬的洗衣房，打算隔日出發。
他要像高更一樣，尋找他的塔希提島。
卻在海上，做了最后的解脫。
“生活對于他，就像一道強烈的白光刺痛一名病人疲乏的眼睛”。
投海前，他又讀起斯溫伯恩的詩：
由于不再對生命一往情深
由于不受希望和恐懼縛困
我們以簡短的感激之辭
感謝冥冥中各位天神
多虧生命并非永恒
多虧死者從不蘇醒
即使疲憊不堪的河流
也在某地入海安身
他把頭探出舷窗，雙手吊在窗上，投進一片乳白色的浪花里。
在海里不停游泳，直到喪失最后一點意志。
碩大無朋的孤獨，終于在此安眠。
合上書本，我想起《碧海藍天》，杰克最終選擇沉入海洋作為最后歸宿。
結局雖然悲慘，馬丁奮斗的過程卻一直激蕩著我的心。
有時看書昏昏欲睡，馬丁·伊登又在提醒我“打起精神來，投入下一場戰斗”。
△ 碧海藍天 (1988) 導演：呂克·貝松
莫言說，他的寫作動機是為了“吃飽肚子”，此書中也有多處對饑餓的描寫，杰克·倫敦對饑餓一定深有體會，才會寫得如此傳神。
不是每個幸運兒都像《天才的編輯》中托馬斯·沃爾夫有伯樂相中，大多數有文學夢的青年，就像馬丁·伊登一樣，耕耘自己的文字，無人問津的時間里，飽含熱情，從不言敗，奮力向前。
用好奇心和領悟力驅動勇敢者的夢。
人生絕不止一場幻夢，一無所有兩手空空也要揚拳出擊，也要為之奮斗。
馬丁·伊登說“時間，給我時間”。
我們追趕時間，又被時間追趕，我們凝視深淵，深淵回以凝視。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但他們，仍是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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