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頌》羅蘭 秋天的美,美在一份明澈。
有人的眸子像秋,有人的風神像秋。
代表秋天的楓樹之美,并不僅在那經霜的素紅;而更在那臨風的颯爽。
當葉子逐漸蕭疏,秋林顯出了它們的秀逸,那是一份不需任何點綴的灑脫與不在意俗世繁華的孤傲。
最動人是秋林映著落日。
那酡紅如醉,襯托著天邊加深的暮色。
晚風帶著清澈的涼意,隨著暮色浸染,那是一種十分艷麗的凄楚之美,讓你想流幾行感懷身世之淚,卻又被那逐漸淡去的醉紅所懾住,而情愿把奔放的情感凝結。
曾有一位畫家畫過一幅霜染楓林的《秋院》。
高高的楓樹,靜靜掩住一園幽寂,樹后重門深掩,看不盡的寂寥,好像我曾生活其中,品嘗過秋之清寂。
而我仍想悄悄步入畫里,問訊那深掩的重門,看其中有多少灰塵,封存著多少生活的足跡。
最耐尋味的秋日天宇的閑云。
那么淡淡然、悠悠然,悄悄遠離塵間,對俗世悲歡擾攘,不再有動于衷。
秋天的風不帶一點修飾,是最純凈的風。
那么爽利地輕輕掠過園林,對蕭蕭落葉不必有所眷顧——季節就是季節,代謝就是代謝,生死就是生死,悲歡就是悲歡。
無需參預,不必留連。
秋水和風一樣的明澈。
“點秋江,白鷺沙鷗”,就畫出了這份明澈。
沒有什么可憂心、可緊張、可執著。
“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秋就是如此的一塵不染。
“ 閑云野鶴”是秋的題目,只有秋日明凈的天宇間,那一抹白云,當得起一個“閑”字野鶴的美,澹如秋水,遠如秋山,無法捉摸的那么一份飄瀟,當得起一個“逸”字。
“閑”與“逸”,正是秋的本色。
也有某些人,具有這份秋之美。
也必須是這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美。
這樣的美來自內在,他擁有一切,卻并不想擁有任何。
那是由極深的認知與感悟所形成的一種透澈與灑脫。
秋是成熟的季節,是收獲的季節,是充實的季節,卻是澹泊的季節。
它飽經了春之蓬勃與夏之繁盛,不再以受贊美、被寵愛為榮。
它把一切的贊美與寵愛都隔離在澹澹的秋光外,而只愿做一個閑閑的、遠遠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秋。
秋天,秋天 張曉風 滿山的牽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沖擊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勢。
陽光是耀眼的白,像錫,像許多發光的金屬。
是哪個聰明的古人想起來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的?我們喜歡木的青綠,但我們怎能不欽仰金屬的燦白。
對了,就是這燦白,閉著眼睛也能感到的。
在云里,在蘆葦上,在滿山的的翠竹上,在滿谷的長風里,這樣亂撲撲地壓了下來。
在我們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長,秋色就不免出場得晚些。
但秋得永遠不會被混淆的——這堅硬明朗的金屬季,讓我們從微涼的松風中去認取,讓我們從新刈的草香中去認取。
已經是生命中第二十五個秋天了,卻依然這樣容易激動。
正如一個詩人說的:“依然迷信著美。
”是的,到第五十個秋天來的時候,對于美,我怕是還要這樣執迷的。
那時候,在南京,剛剛開始記得一些零碎的事,畫面里常常出現一片美麗的郊野,我悄悄地從大人身邊走開,獨自坐在草地上,梧桐葉子開始簌簌地落著,簌簌地落著,把許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進我的心里來了。
我忽然迷亂起來,小小的心靈簡直不能承受這種興奮。
我就那樣迷亂地撿起一片落葉。
葉子是黃褐色的,彎曲的,像一只載著夢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長期著兩粒美麗的梧桐子。
每起一陣風我就在落葉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
必有一兩顆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發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聽到遙遠的西風,以及風里簌簌的落葉。
我仍能看見那些載著夢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種子的希望里。
又記得小陽臺上黃昏,視線的盡處是一列古老的城墻。
在暮色和秋色的雙重蒼涼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加上一陣笛音的蒼涼。
我喜歡這種凄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歡。
小舅舅曾帶著一直走到城墻的旁邊,那些斑駁的石頭,蔓生的亂草,使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長大了讀辛稼軒的詞,對于那種沉郁悲涼的意境總覺得那樣熟悉,其實我何嘗熟悉什么詞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罷了。
后來,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樹。
走在街上,兩旁總夾著橘柚的芬芳。
學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總覺得那就是地理課本上的十萬大山。
秋天的時候,山容澄清而微黃,藍天顯得更高了。
“媛媛,”我懷著十分的敬畏問我的同伴。
“你說教我們美術的龔老師能不能畫下這個山?” “能,他能。
” “當然能,當然,”她熱切在喊著,“可惜他最近打籃球把手摔壞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畫呢。
” 沉默了好一會。
“是真的嗎?” “真的,當然真的。
” 我望著她,然后又望著那座山,那神圣的、美麗的、深沉的秋山。
“不,不可能。
”我忽然肯定地說,“他不會畫,一定不會。
” 那天的辯論會后來怎樣結束,我已不記得了。
而那個叫媛媛的女孩和我已經闊別了十幾年。
如果我能重見到,我仍會那樣堅持的。
沒有人會畫那樣的山,沒有人能。
媛媛,你呢?你現在承認了嗎?前年我碰到一個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問她,她卻笑著說已經記不得住過柳州沒有了。
那么,她不會是你了。
沒有人能忘記柳州的,沒有人能忘記那蒼郁的、沉雄的、微帶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
而日子被西風盡子,那一串金屬性、有著歡樂叮當聲的日子。
終于,人長大了,會念《秋聲賦》了,也會騎在自行車上,想象著陸放翁“飽將兩耳聽秋風”的情懷了。
秋季旅行,相片冊里照例有發光的記憶。
還記得那次倦游回來,坐在游覽車上。
“你最喜歡哪一季呢?”我問芷。
“秋天。
”她簡單地回答,眼睛里凝聚了所有美麗的秋光。
我忽然歡欣起來。
“我也是,啊,我們都是。
” 她說了許多秋天的故事給我聽,那些山野和鄉村里的故事。
她又向我形容那個她常在它旁邊睡覺的小池塘,以及林間說不完的果實。
車子一路走著,同學沿站下車,車廂里越來越空虛了。
“芷,”我忽然垂下頭來,“當我們年老的時候,我們生命的同伴一個個下車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會怎樣呢?” “我會很難過。
”她黯然地說。
我們在做什么呢?芷,我們只不過說了些小女孩的傻話罷了,那種深沉的、無可如何的搖落之解的。
但,不管怎樣,我們一起躲在小樹叢中念書,一起說夢話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現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傳教士一樣地工作著,從心里愛那些樸實的山地靈魂。
今年初狄我們又見了一次面,興致仍然那樣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還沒有揭開薄薄的藍霧,櫓聲瑯然,你又繼續你山林故事了。
“有時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個人,慢慢地翻越過許多山嶺。
”你說,“忽然,我停住了,發現四壁都是山!都是雄偉的、插天的青色!我吃驚地站著,啊,怎么會那樣美!” 我望著你,芷,我的心里充滿了幸福。
分別這樣多年了,我們都無恙,我們的夢也都無恙——那些高高的山!不屬于地平線上的夢。
而現在,秋在我們這里的山中已經很濃很白了。
偶然落一陣秋雨,薄寒襲人,雨后常常又現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種悲秋的情懷。
你那兒呢?窗外也該換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樣地適合故人之情,又怎樣的適合銀銀亮亮的夢啊! 隨著風,紫色的浪花翻騰,把一山的秋涼都翻到我的心上來了。
我愛這樣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愛得這樣孤獨。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溫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熾熱,只是生命應該嚴肅、應該成熟、應該神圣,就像秋天所給我們的一樣——然而,誰懂呢?誰知道呢?誰去欣賞深度呢? 遠山在退,遙遠地盤結著平靜的黛藍。
而近處的木本珠蘭仍香著,(香氣真是一種權力,可以統轄很大片的土地。
)溪小從小夾縫里奔竄出來,在原野里寫著沒有人了解的行書,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繪純凈的秋光的。
而我的扉頁空著,我沒有小令,只是我愛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誠與敬畏。
愿我的生命也是這樣的,沒有大多絢麗的春花、沒有太多飄浮夏云、沒有喧嘩、沒有旋轉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靜純樸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與嚴肅,只有夢,像一樣紅楓那樣熱切殷實的夢。
秋天,這堅硬而明亮的金屬季,是我深深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