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的語文教材觀
葉圣陶開拓我國語文教育革新之路,在實踐上可以說就是從革新教材入手的。
我國自本世紀初興辦新式學堂、實行分科教學開始,在最初的年代里,其他科目都借鑒歐美、日本一些國家的經驗來編制本科目的新式教材,惟獨語文一科還是沿襲傳統老例,先是襲用舊式選本,后來部分地采用新制選本,不管舊的還是新的,都不過是選些古今文章給學生誦讀而已。
至于為什么要選讀這些文章,編者昏昏,教者當然也茫茫。
葉圣陶探求語文教育的革新之路,就正是從剖析語文教材的性質和作用,進而嘗試編制各種教材開始的。
據現有資料,在1949年以前的20多年時間里,葉氏署名編制的中小學語文教科書主要有:
初級小學用《開明國語課本》(葉圣陶撰,八冊,1932年出版)
高級小學用 《開明國語課本》(葉圣陶撰,四冊,1934年出版)
新學制《初中國語教科書》(葉圣陶、顧頡剛合編,六冊,1924年商務出版)
《開明國文講義》(夏丏尊、葉圣陶、宋云彬、陳望道合編,3冊,1934年開明函授學校出版)
初中用《國文百八課》(夏丏尊、葉圣陶合編,6冊,1935年開明出版)
《初中國文教本》(夏丏尊、葉圣陶合編,6冊,1937年開明出版)
《中學精讀文選》(葉圣陶、胡翰先合編,1942年桂林文化供應社出版)
《新編國文讀本·甲種》(葉圣陶、郭紹虞、周予同、覃必陶合編,6冊,1946年開明出版)
《新編國文讀本·乙種》(葉圣陶、徐調孚、郭紹虞、覃必陶合編,3冊,1947年開明出版)
《新編高級國文讀本》(朱自清、呂叔湘、李廣田、葉圣陶合編,6冊,1948年開明出版)
《文言讀本》(朱自清、呂叔湘、葉圣陶合編,3冊,1948年開明出版)
葉圣陶對于語文教科書的一些理論觀點就是在長期的教學實踐和教材編制實踐中逐步形成的;這些觀點的發展演變的軌跡,也鮮明地體現在他的這一系列實踐成果之中。
一是“憑借”說。
葉氏認為,語文教科書是學生獲取語文知識、訓練語文能力、養成運用語文的良好習慣的一種“憑借”。
他說:“知識不能憑空得到,習慣不能憑空養成,必須有所憑借。
那憑借就是國文教本。”(《略談國文學習》)這個論斷至少說明兩點:第一,語文教本是學生獲取語文知識的憑借。
語文知識包括字、詞、句、段、章、音、語、修、邏、文各項。
在語文科中,向學生傳授這些知識,主要不是靠系統的講義(不排斥在教材中編進少量知識性短文),而是靠對于精選出來的古今文章的研讀。
葉氏說:“國文教本中排列著一篇篇的文章,使學生試去理解,理解不了的,由教師給與幫助(教師不教學生先自設法理解,而只是一篇篇講給學生聽,這并非最妥當的幫助);從這里,學生得到了閱讀的知識。
更使學生試去揣摩他們,意念要怎樣地結構和表達,才正確而精密,揣摩不出的,由教師給予幫助;從這里,學生得到了寫作的知識。”(《略談學習語文》)把語文教本當作“憑借”來獲取讀寫知識,其效果與單純地讀閱讀學、寫作學講義不同,它能使學生不僅僅在理論上懂得,而且會從閱讀大量名篇佳作的過程中獲得具體真切的感受。
這樣得來的知識有血有肉,也比較容易扎根。
第二,語文教本還是培養學生語文能力和習慣的憑借。
例如讀書讀文章的能力和習慣的養成,離不開讀書讀文章的具體實踐。
一本教科書放在面前,教師指點學生朗讀該怎樣讀法,默讀該怎樣讀法,速讀又該怎樣讀法;學生按照教師的指點去朗讀、默讀或速讀。
一篇選文這樣訓練,十篇百篇都這樣有指導地訓練,學生讀書讀文章的能力和習慣由此逐步養成。
寫作也同樣如此。
葉氏說:“譬如講文章須有中心思想。
學生聽了,知道文章須有中心思想,但是他說:‘我作文就是抓不住中心思想。
’如果教好閱讀課,引導學生逐課逐課地體會,作者怎樣用心思,怎樣有條有理地表達出中心思想,他們就仿佛跟作者一塊兒想過考慮過,到他們自己作文的時候,所謂熟門熟路,也比較容易抓住中心思想了。”(《閱讀是寫作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語文教本也就成了寫作的歷練的“憑借”。
至于聽和說,當然也要靠平時的鍛煉,靠課外隨時留意;但每學期一本語文教本,師生要共同研讀,共同討論,這種在課堂上的口頭表達和交流,無疑也是聽和說的最好的歷練。
總之,葉氏認為,無論是讀和寫,還是聽和說,真正要養成能力,“一要得其道”,就是懂規律,明訣竅;“二要經常的歷練”,不能淺嘗輒止,練一回兩回了事。
而“爭取得其道不能夠空口說白話”,必須有個憑借,“有了憑借,歷練才有著落”,語文教本正是這樣的“憑借”(《大學國文〔現代文之部〕·序》)。
二是“例子”說。
語文教科書是什么?葉氏的又一個答案是:語文教本無非是“例子”。
他在《談語文教材》一文中說:“語文教本只是些例子,從青年現在或將來需要讀的同類的書中舉出來的例子;其意是說你如果能夠了解語文教本里的這些篇章,也就大概能閱讀同類的書,不至于摸不著頭腦。”在1949年草擬《中學語文科課程標準》的時候,他又說:“教材的性質同于樣品,熟悉了樣品,也就可以理解同類的貨色。”
說語文教本是“憑借”,是從它的傳遞功能和訓練功能說的,知識憑教材而傳遞,能力憑教材而養成;說語文教本是“例子”,是從它的示范功能說的,意思就是語文教本中的選文是各式文章的樣品,是“舉一隅”的“一隅”,由這些例子可以推及其他同類的文章。
因此,“憑借”說和“例子”說是相互補充,相輔相成的。
葉氏的“例子”說表明:第一,例子就是樣品,它必須有代表性。
所謂代表性,至少涉及這樣一些方面:從應付生活的需要看,教本中的選文既要有“文學”的,還要有“非文學”的,凡屬日常生活、工作、學習中應用頻率比較高的普通文章,在教本中都應該舉其佼佼者作為樣品,供學生研讀;從文章的格調看,教本中的選文應該兼顧各體各派,目的在使學生接觸各體各派的文章,廣聞博識,而不致眼光偏狹;從寫作技術看,教本中的選文也應該篇篇都有這種或那種技術足以供學生觀摩借鑒。
第二,例子既是樣品,還必須講究示范性,即內容和形式都堪為學生學習的楷模。
這就是說,從學生實際受益著眼,要求“例子”不但都能成為“范例”;而且都能成為“適例”,不深不淺,恰到好處。
三是“目標”說。
在30年代,葉氏就曾指出:“我們以為雜亂地把文章選給學生讀,不論目的何在,是從來國文科教學的大毛病。
文章是讀不完的,與其漫然的瞎讀,究不如定了目標來讀。”(《關于〈國文百八課〉》)語文教學的無目標,歸根到底是由于語文教材的無目標。
當時葉氏與夏丏尊合編《國文百八課》,其編輯指導思想就在于“定目標”,按“目標”選文,按“目標”編文。
葉氏的“目標”說,包含著兩個方面的重要內容:第一,從語文科的性質和任務出發,語文教本的目標應重在語文形式的探究。
葉氏說:“依我們的信念,國文科和別的學科性質不同,除了文法、修辭等部分以外,是拿不出獨立固定的材料來的,凡是在白紙上寫著黑字的東西,當作文章來閱讀、來玩索的時候,什么都是國文科的工作,否則不是。
一篇《項羽本紀》是歷史科的材料,要當作文章去求理解,去學習章句間的法則的時候,才算是國文科的工作。
……因此,我們主張把學習國文的目標側重在形式的討究。”(《關于〈國文百八課〉》)第二,從語文科必須強調能力訓練的特點出發,語文教本的目標應講究科學的序列。
就理解而言,先理解了這個然后才能理解那個,其間有聯系,有規律;就運用而言,會運用這個然后才會運用那個,其間也有聯系,有規律。
按照葉氏的觀點,應當通過調查研究,通過教學試驗,弄清楚訓練的項目和步驟;然后根據這些或那些項目、這樣或那樣的步驟來編選語文教材,這樣才能編出“目標”明確、“序列”合理的教材來。
葉氏的“目標”說,使“憑借”說和“例子”說更有了堅實的科學基礎。
四是“擴展”說。
語文教本為了在規定的課時內供學生研讀,其容量不可能太大;為了在有限的篇幅內讓學生欣賞到各體各派的文章,選文又不可能太長。
而有限的容量和駁雜的單篇短章,卻對真正養成運用語文工具的熟練技能不利。
針對這一矛盾,葉氏提出了“略讀”“帶讀”“參讀”等擴展語文教本范圍的觀點。
葉氏說:“要養成一種習慣,必須經過反復的歷練。
單憑一部國文教本,是夠不上說反復的歷練的。
所以必須在國文教本以外再看其他的書,越多越好。”(《略談國文學習》)又說:“精讀文章,只能把它認作例子與出發點;既已熟習了例子,占定了出發點,就得推廣開來,閱讀略讀書籍,參讀相關文章。”(《精讀指導舉隅·前言》)
因為從廣義上說,一切在白紙上寫著黑字的東西,當用來探究它的語文形式的時候,都可以被看作是語文教材;在課內使用的本子,只是語文教材中被當作樣品看待的書面材料,可以叫做語文教本或語文教科書。
因此,葉氏說:“閱讀要養成習慣才有實用,所以課外閱讀的鼓勵和指導必須配合著教材隨時進行。
換句話說,課外書也該認作一項教材。”(《中學語文科課程標準草案》三)只有把課外的書籍和文章,也看作是語文教材,才能有意識地由課內延伸到課外,使課內的精讀和課外的略讀、帶讀、參讀等等聯成一氣,為學生養成運用語文工具的能力和習慣提供廣闊的天地。
“擴展”說,不單指由課內教本擴展到課外讀物,而且指由單篇短章擴展到整本的書。
在40年代初,葉氏就在《論中學國文課程的改訂》中指出:“現在國文教材似乎該用整本的書,而不該用單篇短章。
……退一步說,也該把整本的書作主體,把單篇短章作輔佐。”到1949年,他又把上述觀點修正和發展成為這樣一句話寫進了《中學語文科課程標準草案》:“中學語文教材除單篇的文字而外,兼采書本的一章一節,高中階段兼采現代語的整本的書。”在葉氏看來,用整本書作為教材,有利于養成學生良好的讀書習慣。
因為單篇短章固然便于精細研讀,但在實際生活中需要這樣精細研讀的情況并不多,更多的則是根據專業特點去閱讀大量的相關書籍,講究的是用盡可能少的時間去獲取盡可能多的信息。
又因為單篇短章規模較小,學生只讀這些單篇短章,眼光往往受到局限,遇到篇幅較長、規模較大的書籍,就不容易駕馭,不容易做到提玄鉤要,取其精華。
何況在通常情況下,整本的書同單篇短章相比,知識的容量總要大些,思路的拓展總要復雜些,這對擴大學生的知識領域,鍛煉他們的思維能力是非常有利的。
因此,由課內的單篇短章擴展到整本書的閱讀,這完全符合語文教學切實培養學生運用語文工具的能力和習慣這個總的目標,是葉氏語文教材觀的一個極有研究價值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