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 ● 古卷 ● 夢影 ● 江南
——————記念詞人納蘭容若
一脈清光,一盞淡茗,再讀納蘭容若。
初識容若,是因為那句“瘦盡燈花又一宵”。
實在慚愧,只怕至今我也說不出其中的妙處。
也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吧。
從此,那個寂寞的影子總是在我的腦海里縈繞:一襲白衣,似雪勝寒,亦幻亦真。
容若,多少次,我呼喚,那個漂泊天涯的傷心旅人;多少次,我黯然,因那個茫茫百感的惆悵文人;多少次,我思戀,那個一片幽情冷處濃的癡心人;多少次,淚泫然,為那個霜冷離鴻驚失伴的傷心人……。
無數身影,重疊出一個你;無數詞句,編織了一個夢:字字聲聲,如君之音,我空前地渴望回到你身邊,撫摸你憂傷的臉,將你眉間的霧靄吹散。
孤燈西風里
隔著時光的幕布,我試圖觸摸你的寂寞。
伴斯人獨坐,唯有一盞孤燈滴淚到天明。
燈火中,你憔悴的面容,憂傷的眼眸分外使人憐惜。
你不快樂,是不是?可在那樣一個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的環境里,這份閑愁,由與誰能訴?
背向繁華,一路西行,陽關道上多少傷心血淚?自古斷腸人,遠走在天涯。
王維“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昭君“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希文“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你自小讀史誦詩,稔熟了他們的離別惆悵。
何必如此,兀自向天嘆?
千年漠北,一樣的凄冷,一樣的荒涼,亙古不變的是離人傷。
滾滾黃沙中,看你的身影立向斜陽遠去的地方。
晚云若燃,你呆呆的望著,直至清晰地聽到耳畔胡雁哀鴻,眼中的一切業已昏然一片。
你在看些什么?“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你若是真的走的瀟灑,又何苦頻頻回首東望?京城里的那個人,你是不是仍難以放下?
倦倚西風,夜色已黃昏,你坐在燈前,嘴角隱著一絲苦笑,“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暗影里的我,甘愿陪你———一個固執而任性的孩子灑淚,容若啊,不是老天不懂你的相思苦,可是執迷只會徒添傷痛。
春回大地的理由,并非只有你的那個她。
今春逝去,可盼來年,縱使人面不知何處去,但有桃花依舊笑春風。
歲歲年年,在花開花落的紛繁更變中,你真的沒有什么別的眷念?
也許,京城的昭容宮和御花園里,畫著宮妝的她也會想起你,留戀于有你的少年時光。
誠然,她是你心中的那個人,可她更是無數宮中女子中的一個,每日每夜,領略窗外的花香和窗里的寂寞。
你于她便如她于你一樣,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只能存在于夢里。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爭若無情。
你該是懂的,一切只待時間來沖淡。
年少時,心底珍藏的秘密像花,紛紛凋落,積累成冢。
總有一天會隨水漂走,我們強留不住。
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誰會有心責怪?
古卷月光寒
容若,你的句子三百年以后我一直在讀,直至成誦。
至今你的每一個字于我都好不熟悉,三百年來,它們仿佛夜夜入夢。
我用手摩擦著陳年的厚繭紙,心里有一種空前的踏實和安穩。
抬頭看滿架線裝的書,突然對三百年前的你有了更加的理解。
也許這個世界的污濁與浮華并不符合我們的理想。
你是人間惆悵客,只停留了短短三十載便一去永不回,而你留下的剎那光華足以穿越時空,讓我感到溫暖。
三百年來,西花園內的海棠幾度花開花落,淥水亭畔的紅蓮,依舊年年如絹似霞。
可是容若,你的魂魄是否夜夜歸來。
沁涼如水的夏夜,合歡樹下有你舞劍的風聲,冬日晴天的午后,淥水亭上殘留著墨香,春暖花開的時節,曾與伊人攜手游遍芳叢;落葉漫天的傍晚,似你呢喃“只是去年秋,只是淚欲流”。
北方靜謐的夜里,窗簾掩著,只留一盞小燈,靜靜地、怔怔地讀你曾寫下的詞句。
夜復一夜,深愛上這些文字。
愛著“德也狂生爾”的如風般瀟灑;愛著“金笳已罷吹”的如沙般蒼涼;愛著“憑高惟有清嘯”的如霧般的清冷;愛著“簾外花自落”的如夢般凄美……,不對,你還是像水,你是人間惆悵客,凄涼如水,幽怨如水,惻然如水……
這份憂愁對于你太過沉重。
冷香半縷,繁華一瞬,你是人間惆悵客,不如歸去到可以收留你所有希冀的地方,勿念山水千萬重。
你是人間惆悵客
——解讀納蘭容若
月光在夜色中緩緩靜默著,窗前的蘭花開了,鵝黃的蕊在碧葉間舒展,清芬的香氣里,想到了遙遠的京城,明珠府內的那株夜合花,此時,枝椏間朵朵繁密的小白花,是否也在月下悄然綻放?三百年了,西花園內的海棠,幾度花開花謝,淥水亭畔的紅蓮,依舊年年如霞似絹,可是,納蘭,你的魂魄是否夜夜歸來?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聽到了,聽到了你在夜合花下的輕詠,還是那清秀英挺而分明的面容,可你深邃憂郁的眼神里,為何總有著掩飾不盡的哀傷?
朱欄翠瓦、雕梁畫棟的宰相府邸,鎖不住的是一顆輕靈飄逸的心。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出身滿族名門的貴胄公子,卻看盡了這繁華云煙。
朝夕出入金殿碧宇的紫禁城,御前侍衛的光環,蹉跎了你的青春。
“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一聲長嘆,幾許失落,是的,納蘭,我聽懂了你惆悵的心聲。
至情至性,率真熱忱的你,視友誼愛情為生命。
與落拓不羈的漢族文士為伍,為救友人于邊塞,求父感皇恩破例釋放,是何等重情重義!摯熱忠懇地作賦首首《金縷曲》,盡訴濃濃金蘭情。
淥水亭畔,聽雨軒內,響著雅集聯句、詩詞唱和的豪邁之音。
烈酒濃情,幾多愜意,確是“芝蘭滿座,客盡凌云,竹葉飛觴,才皆夢雨”的情景,顧貞觀、嚴繩孫、陳維崧、姜宸英、吳兆騫……清初詞壇的優秀俊杰,都是你義薄云天的忘年交,大家都為年輕詞人的真誠而感動。
“德也狂生耳”,在你黑亮清澈的眸子里,閃爍著激情靈異的才華,無愧于英俊挺拔、風流倜儻的側帽詞人之稱。
然而,友人在世事變遷中,如分飛勞燕,不斷地離散,“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它們與你凄美的愛情一起,在心上剜了一道深深傷痕。
本有著一顆自由飛揚的詩人性靈,卻拘囿在護駕圍獵中,出征于荒漠邊塞外。
山一程,水一程的艱辛跋涉,讓夜深千帳的燈火,更孤寂凄清。
厭倦了仕途與侍衛生涯,富麗堂皇的貴族相府猶如羈絆牢籠,無邊的落寞與孤寂,充斥著迷茫困惑的心,斷腸回首處,偷零的,豈止是淚?
你終于一病不起,“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只有在夢里,才能讓這顆與生俱來的詩人性靈,得以無際飛翔。
可是,夢,總有醒來的時候,你本就不屬于這紅塵俗世間,自由而純凈的地方,就在遙遙的天堂,上蒼已在隱隱地招喚著,是你該離去的時候了。
于是,一顆年輕的星悄然隕落,三十一歲的生命,凋零在夜合花盛開的季節里……
花開花落,朝代更替,風雨如晦,三百年了,你親手種植的兩株明開夜合花,仍年年在夏夜靜靜綻放。
微風拂起的時候,夜露中每一朵白花綠葉,都在低訴你不盡的悲凄:“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這些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