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收在巴金散文集《龍·虎·狗》中的《愛爾克的燈光》,是一篇感情深沉地懷念親人的抒情散文,也是一篇聲討封建家庭和傳統觀念的戰斗檄文。
巴金是一位激情洋溢富有理想的作家,他從舊的封建營壘中沖殺出來,深知封建宗法制度和吃人禮教的血腥罪惡,親眼目睹一個個年輕的生命橫遭摧殘,許多人的心靈被嚴密禁錮,使他產生了極大的憤懣和憂郁,永久地顛簸于理智與感情之間。
他曾說:回憶常常“燃起猛烈的火焰,來燒我的骨髓。
有時候我會緊閉眼目,棄絕理智,讓感情支配我,聽憑它把我引到偏執的路上,帶到懸崖的邊沿。
”(《憶》)
收在巴金散文集《龍·虎·狗》中的《愛爾克的燈光》,是一篇感情深沉地懷念親人的抒情散文,也是一篇聲討封建家庭和傳統觀念的戰斗檄文。
巴金是一位激情洋溢富有理想的作家,他從舊的封建營壘中沖殺出來,深知封建宗法制度和吃人禮教的血腥罪惡,親眼目睹一個個年輕的生命橫遭摧殘。
我說,這是最后一次的眼淚了,
哭泣是很可羞恥的事情。
我們的眼淚已經流得太多了!
給武士們當槍靶子的生活也過得很夠了!
我們的血管里還流著人的血,
我們的胸膛里還跳著人的心:
我們要站起來,像一個人。
我們要堅決表示:不是任人宰殺的羊群,
我們要靠自己來決定我們的命運。
我說,這是最后一次的眼淚了,
哭泣是很可羞恥的事情。
對于巴金來說,‘友情是生命中的長明燈’,如今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都故去了,他感到十分孤寂,于是他說:‘長壽是一種懲罰’。
在靈魂的審判臺前
——巴金散文《小狗包弟》賞析
步永忠
在巴金的創作生涯中,30~40年代和新時期是兩個高峰。
30~40年代的巴金,主要憑借他的小說創作贏得了廣大讀者,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不朽地位。
對封建制度、封建禮教以及人類一切黑暗現象的暴露與鞭撻,對光明未來的希望與熱切呼喚,這些構成了他的小說的基本主題。
進入新時期,年屆古稀的老作家仍然疾惡如仇,筆鋒直指剛剛逝去的惡夢一樣的專制年代,深刻反思這段歷史、反思自身及整個民族的弱點,呼喚人性的覺醒與復歸。
他是這一幕悲喜劇的親身經歷者,甚至有時不自覺的充當著某種角色,因而筆端流露出來的切膚之痛便具有了特別深刻的含義。
適應于直接宣泄內心痛苦的需要,巴金選擇了更便于袒露自己心跡的文體——散文:他似乎要迫不及待地傳達某種情緒、某種感受,而無暇去經營純粹的技巧了,這正是劫后余生而良知未泯的老作家的可愛與可敬之處。
當被虛偽與矯飾蒙蔽雙眼達數十年之久的人們再一次面對這樣一種赤裸裸坦露自己真性情的文學作品時,他們的靈魂不由得不悚顫、他們的內心不由得不引起巨大的共鳴。
可以說,迄今為止,巴金在新時期文壇的地位主要是由散文確立的。
從1978年起,他開始寫作《隨想錄》,陸續在香港《大公報》和《文匯報》等報刊上發表。
到1986年9月,巴金以82歲高齡完成了150篇,凡42萬字的五集《隨想錄》的寫作,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含《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無影集》等五個集子。
《小狗包弟》即選自其中的《探索集》。
這是一篇不難解讀的散文,敘述的是作者在“**”期間無力保護自己家中的小狗免遭劫難的一段恨事。
這條喚做“包弟”的小狗干凈而乖巧,深得作者一家人和來客的喜愛。
但是“**”來了,它卻成了家中的一大包袱,因為它的叫喚可以隨時引來抄家的不速之客。
目睹鄰居被抄家的慘狀,“我”終于決定把包弟送到醫院供科研人員做實驗用。
小狗包弟從此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還時常懷著悔意刻骨銘心地想念它。
作者給與讀者的不是情節的傳奇性、敘述對象的坎坷經歷。
在那鬧劇迭出的荒謬年代,小狗包弟的遭遇可以說是一樁微乎其微的小事。
在人都不能成其為人、人都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時候,一條小狗的逝去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但讀完這篇文章,讀者卻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情感沖力:含淚的控訴、嚴酷的自審。
這正是凝聚在小狗包弟命運故事之中的深沉內蘊,是作品真正打動人心所在。
包弟的經歷折射出一個時代的特點: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扭曲、人性的變異及一切美好事物的被摧殘、泯滅。
文章的開始作家便引用了一則藝術家與狗的故事點明了這一點。
當那位藝術家被自己的同類以“莫須有”的罪名整治得死去活來之時,惟一同情他、給他以精神上莫大安慰的卻是他喂養的小狗,頗通靈性的小狗忠實于自己的主人,為他悲鳴而死。
在這里,人這種萬物的靈長、宇宙的精華甚至墮落得連禽獸都不如,感情似乎只存在于異類之間,這不能不說是對扭曲人性的時代的含淚嘲諷。
文章批判現實的基調一開始便確定了下來。
藝術家無法保護自己鐘愛的小狗,巴金也同樣無法保護自己的包弟。
這只在他家呆了七年的小狗已成為他們家庭的重要成員,是全家人精神上的一份小小寄托。
但在充滿斗爭哲學的年代來臨之時,可愛的小狗終于失去了存在的位置。
人性大淪喪,獸性大泛濫,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毀滅之列,何況一只寵物!通過小狗包弟遭遇的敘述,作者批判了整個荒謬的年代。
《隨想錄》中相當一部分作品具有這樣強烈的批判意識,或通過懷念故人的遭遇,或通過回憶自己的經歷,或通過記寫觸景生情而想起的一樁舊物。
《小狗包弟》則以一只小狗在“**”中的悲慘命運,從一個側面完成了批判的主題。
但僅僅如此,并不足以顯示本文的價值。
對苦難歲月的清理與批判早在“**”結束就已為傷痕文學等一系列文學作品所開啟與承擔。
《小狗包弟》的最大意義與其說是在批判,還不如說是在反思,具體的說,是對自身的反思,也是對以作者為代表的整個知識階層的反思。
作者的筆調是沉重的,自我解剖是嚴厲的,甚至到了殘酷的地步。
他仿佛站在靈魂的審判臺前,拷問自己、鞭撻自己性格中的弱點。
作者是那個時代的過來人,他曾經強忍著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虔誠的接受思想改造。
在造反派手里的大棒之下,“默默忍受、毫不申辯”;在來自全國各地的串連者面前,態度“順從而認真”;在學習《語錄》和《講話》時“態度誠懇,身體力行”。
在強大的專政機器下,富有獨立品格的知識分子成為“逆來順受”的軟弱的臣民,直到運動后期,才終于看清這場歷史的大騙局:“當初總以為‘**’是真正的革命運動,工宣隊是派來落實政策的,哪里料到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呢?太老實了真不行。
”(關于巴金在‘**’期間的遭遇詳見王西彥《煉獄中的圣火——記巴金在“牛棚”和農村“勞動營”》)在新時期,當巴金從歷史的廢墟中站起來回視那段歷史時,除了發現歷史的丑陋與黑暗之外,更進一步深刻地認識了自身的弱點:過于聽話、過于天真、過于軟弱,貪戀生命以至到茍活的地步。
這是理性意識與懷疑精神的覺醒,它從“五四”就已發展起來,中斷數十年而終于在知識分子身上復蘇。
深刻的懺悔正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新生的開始,而由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作家巴金表達出來顯得尤為難能可貴。
《小狗包弟》就是作家一系列“懺悔錄”式作品中的一篇。
當年像摔掉包袱一樣將包弟送上了醫院的解剖桌,在自己的心上作者卻承受了永遠也摔不掉的重負。
“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的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
”這發自肺腑的自譴自責,具有懾人心魄的力量。
相對于那些變節者、出賣親友者、落井下石者、投機取巧者、混水摸魚者,作者的所作所為實在算不了什么。
從表面上看,這種靈魂的拷問已到了苛責的地步,卻正指出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民族陷入災難的原因:民族人格,尤其是作為大眾精英與代表的知識分子人格的萎頓與貧弱。
作者耿耿于懷,不能原諒自己,這筆“心靈的欠債”使作者的心永遠在無邊的懺悔中“煎熬”。
但惟其如此,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蛻變與新生才有希望,整個民族的振興才有希望。
作者的拳拳之心灼然可見。
追求真誠,把心掏給讀者,這是巴金幾十年創作生涯一貫恪守的準則,晚年所寫《隨想錄》更多直抒胸臆之作。
有感于十年內亂假話成風的惡習,巴金提倡說真話、抒真情,他甚至將《隨想錄》中的一集名之為《真話集》。
在人們對說假話已經習以為常之際,要恢復“說真話”的簡單道德原則又談何容易,巴金以他的作品身體力行著這一準則。
《小狗包弟》便是這樣一篇“說真話、抒真情”的作品。
全文沒有令人費解的象征、隱晦的比喻,有的只是從內心流淌出來的自然的話語,形成“我手寫我口”的風格。
讀者所看到的是作者痛苦的、真誠的、沒有任何矯飾的心靈原生態,正因為如此,才更有打動讀者的直接效果。
作者曾經說過:“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真實,是自然,是無技巧。
”(轉引自黃裳《思索》)《小狗包弟》實現了這一美學追求。
全文語言質樸無華、明白如話,真正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
然而真實、自然并不意味著毫無藝術技巧可言,只是技巧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已與整篇文章融為一體,似乎無可尋覓了。
當我們細細體味《小狗包弟》時,我們便可看出其匠心獨運之處。
這首先體現在文章的構思與敘述方法上。
文章沒有采用鋪敘手法一路平鋪直敘而來,而是由現在寫到過去,再由過去回到現在。
在對往事的回眸中也有跌宕起伏。
文章先講述了一個多月前聽說的一則藝術家與狗的故事,這則故事既是全文的引子,交待了寫作的緣起,又含蓄的指出了文章主題的一個重要方面:批判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扭曲變形。
接著便轉入對往事的回憶:寫了包弟的由來、有什么要求便立起身子作揖的特殊本領、對主人的忠誠以及主人一家對它的喜歡,中間插敘了日本朋友對包弟的喜愛與贊嘆。
但作者沒有接著按照時間順序介紹包弟的處境和結局,而是又一次采用倒敘手法,由作者想到日本女作家由起女士的問話而先交待了包弟的結局:包弟已經沒有了。
然后作者補敘事情的經過。
在敘述完往事之后,作者回到現實中來,寫此時此刻,獲得解放之后對包弟的思念之情。
從整體來看,全文有起有伏,頗有引人入勝之致。
《小狗包弟》的藝術特色還體現在表達方法的交錯雜糅上。
全文前一部分以記敘為主,對包弟的外貌采用白描手法,寥寥數筆,其可愛神態便躍然紙上。
但亦時有抒情議論,如回想起包弟看到“我們”搖頭擺尾的樣子時,不禁發出感慨:“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我仿佛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后一部分以抒情議論為主,但也夾雜著記敘性文字,如作者落筆現實時,對自己所住樓房環境的描述。
全文最后是以一句議論點明文章主題的另一方面——對往事的懺悔、對自身的責備與反思的:“即使在‘說謊成風’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他表示歉意。
”多種表述方法并用使文章在散文的特色之外,呈現出雜感、隨筆的特點,增強了文章“春秋筆法”的強烈色彩。
這是寫慣了多種文體的大作家的手筆,而散文則以其文體的開放性特色容納了多種表現手法的共存。
《小狗包弟》看似寫物,實是寫人,是《隨想錄》中眾多“懺悔錄”式散文中的佳作,作者以嫻熟的筆法、巧妙的構思、真率強烈的感情,在批判專制時代黑暗與罪惡的同時,反省自身的弱點,是從覺醒了的現代知識分子心靈中流淌出來的詩篇,具有震撼人心的思想力度,又具有感人的藝術魅力。
(原載《閱讀與欣賞》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