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于1995年1月的《長橋古堡》
一行六人終于上得橋來。
迎接我們的是兩旁對立的燈柱,一盞盞古典的玻璃燈罩舉著暖目的金黃。
刮面是水寒的河風,一面還欺凌著我的兩肘和膝蓋。
所幸兩排金黃的橋燈,不但暖目,更加溫心,正好為夜行人御寒。
水聲潺潺盈耳,橋下,想必是魔濤河了。
三十多年前,獨客美國,常在冬天下午聽斯麥塔納的《魔濤河》,和德伏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絕未想到,有一天竟會踏上他們的故鄉,把他們宏美的音波還原成這橋下的水波。
靠在厚實的石欄上,可以俯見橋墩旁的木架上,一排排都是棲定的白鷗,雖然夜深風寒,卻不見瑟縮之態。
遠處的河面倒漾著岸上的燈光,一律是安慰的熟銅爛金,溫柔之中帶著神秘,像什么童話的插圖。
橋真是奇妙的東西。
它架在兩岸,原為過渡而設,但是人上了橋,卻不急于趕赴對岸,反而耽賞風景起來。
原來是道路,卻變成了看臺,不但可以仰天俯水,縱覽兩岸,還可以看看停停,從容漫步。
愛橋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其短的,最好是永遠走不到頭,讓重噸的魁梧把你凌空托在波上,背后的岸追不到你,前面的岸也捉你不著。
于是你超然世外,不為物拘,簡直是以橋為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
河乃時間之隱喻,不舍晝夜,又為逝者之別名。
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
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咱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恒。
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恒遷的生命。
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的可供玄學家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
但此刻我卻不能在橋上從容覓句,因為已經夜深,十一月初的氣候,在中歐這內陸國家,晝夜的溫差頗大。
在呢大衣里面,我只穿了一套厚西裝,卻無毛衣。
此刻,橋上的氣溫該只有攝氏六七度上下吧。
當然不是無知,竟然穿得這么單薄就來橋上,而是因為剛去對岸山上的布拉格堡,參加國際筆會的歡迎酒會,恐怕戶內太曖,不敢穿得太多。
想到這里,不禁回顧對岸。
高近百尺的橋尾堡,一座雄赳赳哥德式的四方塔樓,頂著黑壓壓的楔狀塔尖,暈黃的燈光向上仰照,在夜色中矗然赫然有若巨靈。
其后的簇簇尖塔探頭探腦,都擠著要窺看我們,只恨這橋尾堡太近太高了,項背所阻,誰也出不了頭。
但更遠更高處,晶瑩天際,已經露出了一角布拉格堡。
“快來這邊看!”首西在前面喊我們。
大家轉過身去,趕向橋心。
茵西正在那邊等我們。
她的目光興奮,正越過我們頭頂,眺向遠方,更伸臂向空指點。
我們趕到她身邊,再度回顧,頓然,全根呆了。
剛才的橋尾堡矮了下去。
在它的后面,不,上面,越過西岸所有的屋頂、塔頂、樹頂,堂堂崛起布拉格堡嵯峨的幻象,那君臨全城不可一世的氣勢、氣派、氣概,并不全在巍然而高,更在其千窗排比、橫行不斷、一氣呵成的邐然而長。
不知有幾萬燭光的腳燈反照宮墻,只覺連延的白壁上籠著一層虛幻的蛋殼膏,顯得分外晶瑩惑眼,就這么展開了幾近一公里的長夢。
奇跡之上更奇跡,堡中的廣場上更升起圣維徒斯大教堂,一簇峻塔修芒畢厲,凌乎這一切壯麗之上,刺進波希米亞高寒的夜空。
那一簇高高低低的塔樓,頭角崢嶸,輪廓矍鑠,把圣徒信徒的禱告舉向天際,是布拉格所有眼睛仰望的焦點。
那下面埋的是查理四世,藏的,是六百年前波希米亞君王的皇冠和權杖。
所謂布拉格堡(Prazskyhrad)并非一座單純的城堡,而是一組美不勝收目不暇接的建筑,盤盤囗囗,歷六世紀而告完成,其中至少有六座宮殿、四座塔樓、五座教堂,還有一座畫廊。
剛才的酒會就在堡的西北端,一間豪華的西班牙廳(SpanishHall)舉行。
慣于天花板低壓頭頂的現代人,在高如三樓的空廳上俯仰睥睨,真是“敞快”。
復瓣密蕊的大吊燈已經燦人眉睫,再經四面的壁鏡交相反映,更形富麗堂皇。
原定十一點才散,但過了九點,微醺的我們已經不耐這樣的摩肩接踵,胡亂掠食,便提前出走。
一踏進寬如廣場的第二庭院,夜色逼人之中覺得還有樣東西在壓迫夜色,令人不安。
原來是有兩尊巨靈在宮樓的背后,正眈眈俯窺著我們。
驚疑之下,六人穿過幽暗的走廊,來到第三庭院。
尚未定下神來,逼人顴額的雙塔早蔽天塞地擋在前面,不,上面;絕壁拔升的氣勢,所有的線條所有的銳角都飛后向上,把我們的目光一直帶到塔頂,但是那嶙峋的斜坡太陡了,無可托趾,而仰瞥的角度也太高了,怎堪久留,所以冒險攀援的目光立刻又失足滑落,直跌下來。
這圣維往斯大教堂起建于一三四四年,朝西這邊的新哥德式雙塔卻是十九世紀末所筑,高八十二公尺,門頂的人瓣玫瑰大窗直徑為十公尺點四,彩色玻璃繪的是創世紀。
凡此都是后來才得知的,當時大家辛苦攀望,昏昏的夜空中只見這雙塔肅立爭高,被腳燈從下照明,宛若夢游所見,當然不遑辨認玫瑰窗的主題。
菌西領著我們,在布拉格堡深宮巨寺交錯重疊的光影之間一路向東,摸索出路。
她兼擅德文與俄文,兩者均為布拉格的征服者所使用,所以她領著我們問路、點菜,都用德文。
其實捷克語文出于斯拉夫系,為其西支,與俄文接近。
以“茶”一字為例,歐洲各國皆用中文的發音,捷克文說caj,和俄文chay一樣,是學國語。
德文說Tee,卻和英文一樣了,是學閩南語。
在暖黃的街燈指引下,我們沿著灰紫色磚砌的坡道,一路走向這城堡的后門。
布拉格有一百二十多萬人口,但顯然都不在堡里。
寒寂無風的空氣中,只有六人的笑語和足音,在迤邐的荒巷里隱隱回蕩。
巷長而斜,整潔而又干凈,偶爾有車駛過,輪胎在磚道上磨出細密而急聚的聲響,恍若陣雨由遠而近,復歸于遠,聽來很有情韻。
終于我們走出了城堡,回顧堡門,兩側各有一名衛兵站崗。
想起卡夫卡的K欲進入一神秘的古堡而不得其門,我們從一座深堡中卻得其門而出,也許是象征布拉格的自由了,現在是開明的總統,也是杰出的戲劇家,哈維爾(VaclavHavel,1936—),坐在這布拉格堡里辦公。
堡門右側,地勢突出成懸崖,上有看臺,還圍著二段殘留的古堞。
憑堞遠眺,越過萬戶起伏的屋頂和靜靜北流的魔濤河,東岸的燈火盡在眼底。
夜色迷離,第一次俯瞰這陌生的名城,自然難有指認的驚喜,但滿城金黃的燈火,叢叢簇簇,宛若光蕊,那一盤溫柔而神秘的金輝,令人目暖而神馳,盡管陌生,卻感其似曾相識,直疑是夢境。
也難怪布拉格叫做黃金城。
而在這一片高低迤邐遠近交錯的燈網之中,有一排金黃色分外顯赫,互相呼應著凌水而波,正在我們東南。
那應該是——啊,有名的查理大橋了。
首西欣然點頭,笑說正是。
于是我們振奮精神,重舉倦足,在土黃的宮墻外,沿著織成圖案的古老石階,步下山去。
而現在,我們竟然立在橋心,回顧剛才摸索而出的古寺深宮,忽已矗現在彼岸,變成了幻異蠱人的空中樓閣、夢中城堡。
真的,我們是從那里面出來的嗎?這莊周式的疑問,即使問橋下北逝的流水,這千年古都的見證人,除了不置可否的潺潺之外,恐怕什么也問不出來。
望采納,祝新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