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作者李娟,有著長期在新疆生活的經歷,現在仍然還住在阿爾泰地區一個名叫阿克哈拉的哈薩克小村子里,也似乎并沒有刻意要改變這種生活方式的打算。
在現在這個如此騷動喧囂的時代里,這樣的生活態度,真有些異乎尋常。
我想她一定是發現了某種真正美好的東西,所以才會那么心安理得地甘愿被吸引。
這本散文集,寫的是那樣一些遙遠地方的事情,戈壁、草原、雪山、帳篷、駿馬、牧人,這些事情對于生活在鋼筋水泥叢林里的都市人來說,天然就有一種吸引力。
然而,此書真正吸引人之處,卻不僅僅由于題材的力量——李娟不是以一個旅客獵奇的眼光,去寫邊疆的異域風光,她對這里的生活充滿了熟悉與愛意,筆下的一草一木,一條河流,通向家鄉的一條道路,乃至鄰居家的一個小孩子,匪夷所思的邊地醫生,酒鬼、醉漢,家里老外婆可笑的習慣,河邊巨石上的一次午睡,在她筆下都別有一種光彩,更不用說彈冬不拉的哈薩克青年、淳樸自然的少女、地區賽馬會、鄉村舞會這些本來就美好快樂的事情了。
所以,《我的阿勒泰》的特別之處,并不僅僅是作者筆下那些事物,更在于作者心靈里的某種質素——正因為作者的心靈有些美好而自然的東西,她才能發現并引導我們看到她筆下那些美好而自然的事情。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種真正美好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我首先想到的是安靜。
看李娟的《自序》,她說她是“在大雪圍擁的安靜中”,“一遍一遍翻看這些年的文字,感到非常溫暖”。
實際上,全書的文字,本身內里就有一種安靜的品質。
書里寫的生活,充滿了自然的活力,然而作者的態度,卻有一種深刻的安靜。
這種安靜在現在,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素質。
其次,我想說,李娟的寫作,難能可貴地保持了一種親切的素質。
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大家拼命地想辦法吸引人的眼球,以至于夸張喧鬧,成了我們時代的風格。
連我們的文學也不例外,即使是一些好作家,也經常擅長寫強烈,而不擅長寫平淡。
我們的感官閾值被刺激得越來越高,我們越來越對強烈的戲劇化感到疲憊,我們期待那些親切、平淡而美好的事情。
這時候我們發現,還有像李娟這樣的作者,如此不受潮流吸引,那樣全神貫注地寫著身邊的人、事和風景,她筆下的那些樹木、河流、山川、馬群、騎手、老人、頑童,便抵達了我們內心深處某個很少開放的角落。
就像此書第一篇文章《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寫的,我們的家、我們的親人,給了我們多少可貴的東西,卻悄然無聲,從不聲張,我們從我們喧囂的生活中,帶回給他們的,外表光鮮,名目夸張,卻常常僅僅是一些華而不實的事物。
最后我想說,這本書有一種廣闊的品格,一種在大西北的戈壁、草原、土地上自然會產生的廣闊——未曾體驗過這種廣闊的人們,真的是需要親身體驗過才能感受到這種品格。
李娟寫星空,一下筆就是“星空華麗,在世界上半部分兀自狂歡”,真是把大家都震了。
本雅明曾經靈光一閃地寫道:古人的日常生活中,經常不用太刻意,便能看到浩瀚璀璨的星空,星空曾經是他們的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他們會經常想到那些高遠、深刻、基本的事情——缺失了這種廣闊的現代人,是多么遺憾啊。
這幾年,來自新疆的散文作家經常給我們帶來驚喜,前有劉亮程,后有李娟,似乎某些來自農業文明的可貴的品質,只有在邊疆的作家那里還保持著。
但看李娟的《木耳》,發現現時代的喧囂,卻也未必沒有影響到邊疆。
這篇文章寫因野生木耳引起的狂潮,正是我們這個經常產生“非同尋常的大眾化癲狂”的時代的一個典型案例,所以雖然是紀實性的散文,也可以當作象征性的小說來讀——而且是一篇非常優秀的小說。
李娟寫采木耳的人,眼睛里只有木耳,而沒有山野,山野“在他們的腳下、在他們眼里,因變得過于熟知而再也不能令人驚奇了。
并因此對他們隱蔽了某種強大的力量”。
這是真的,人的心靈經常會被各種力量封閉起來,因而喪失了驚奇的能力,也喪失了觸及天地大美的力量,李娟令人驚奇地保持了這種能力,真是令人欣慰。
也希望她能經受成功的考驗,即使在喧囂之中,也始終能保持那種安靜、親切、廣闊的品質。
她在《自序》里說的那句話,多么好啊:“我正是這樣慢慢地寫啊寫啊,才成為此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