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我來到一個古老的村莊,帝舜耕作過的地方。
從早上開始,我親眼目睹了村民們一天的生活。
②雞叫聲是一天生活的起點。
不到早上六點鐘,雞鳴響起,幾千年來,這樣的永不毀壞的大自然的鐘表,精確無比。
它將人的生活總是正點代入一個不朽的方程式,只是得出的答案日日常新。
林一家開始起床,林的老父親年過古稀,照常起來做第一件事情:劈柴。
鋒利的斧頭,在暗淡的天光里發出黑藍的光,一個還未來得及被完全照亮的人的輪廓,用有點笨拙的姿勢,預備一天的炊火之薪。
斧頭上下揮動,從高過頭頂的地方,借取了這一高度上的自然能量,猛烈地越過空間。
這一動作,這一被壓縮了的短暫時間,以及啪的一聲悶響,劈木開裂,舜的以前或舜的以后,從未改變。
③林的妻子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雞柵,一群雞涌到院子里。
她撒一把米,雞們懷著感漱之情撲動翅膀,爭奪地上的米粒。
然后她開始拿起掃帚打掃庭院,就像每天洗臉一樣,對生活的敬畏含于其中。
村莊的獨特聲息漸漸大了起來,那種類似于琴瑟的音樂之聲,優雅,古老,節奏鮮明。
這與城市龐大、龐雜的噪音能量不同,它代表著清淡、恬淡、恬靜的基本秩序。
林和大兒子一起,到院外的柿樹上采摘柿子。
鄰居們做各自的事情,狹窄街道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古老的笨重石磨轉動起來,金黃的玉米被緩緩磨咸面粉。
一切勞動幾乎沒有語言的參與,似乎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交談。
然而,這一點兒也沒有損害勞作中的默契,仿佛一出戲劇的出演,已經經過了預先的排練。
④秋天就要過去,天氣仍很暖和。
地里的活兒已經做完,再有一場雨,就可以把冬小麥種好,那時的莊稼人就可以享受一年中最安逸的季節了。
林這些天的習慣性動作,就是仰望天空,藍,藍,白云停留一會兒,就又很快散盡,仍然剩下的藍。
趁著這樣的間隙,鄰居開始蓋房,林一家人都前去幫工。
他的老父親則挑著柿子到河邊的石頭上晾曬,順手用小刀將柿予皮削掉,以利于它的水分很快蒸發,以便在冬天貯存。
河邊的大石頭獻出了自己的平面,供老人坐下,他瞇起眼睛發呆地望著遠方。
他在想什么?我們誰也不可能猜到。
也許他所想的僅僅是眼前的一片藍,天邊的藍。
⑤天很快就黑了下來。
一天的光陰就像幾千年的光陰,簡單而虛無。
林的一家人陸續回到家中,林對著墻壁上掛著的日歷,沉思了好久,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忘掉了什么,總之,猶豫了一會兒,然后用老繭堅硬的大手,粗暴地撕下了一頁。
用大大的黑體字標著阿拉伯數字的日歷,和造幣廠剛剛印制的嶄新紙幣一樣,挺括,堅韌,在黑夜到來前的最后時刻閃著光,它用每一個唯一的日子作為自己的防偽標志,一個日子根本不會與另一個日子混淆,只是在撕下它的一瞬,發出哧的一聲,尖銳,迅疾,刺激,不容置疑。
一天的終結,多少年的終結,哧的一聲嘶裂。
⑥晚飯后才開了燈,一盞15瓦的燈泡,將并不明亮的光射向每一個角落,人們的臉龐現出明暗的分界,夸張的塑像都坐在小板凳上,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屏幕,在一片雪花斑點里推出了清晰度很差的人影,繁忙喧囂的城市場景,豪華汽車和別墅,高架公路和人行天橋……奢華的生活只露出冰山一角,已經足夠讓人震驚。
對于林一家人來說,電視劇中講述的不過是一個傳說,一個神話,和遠去的舜的故事幾無區別,甚至他們更相信后者。
⑦這個古老村落里的人們,幾千年來恪守自己的寂靜生活,按部就班,連步履也是那樣從容、謹慎、不慌不忙,完全符合自然地悠悠節奏。
但是其中仍然藏著神奇,平凡比非平凡可能更有價值,或者說,平凡乃是非平凡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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