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平 線/賈平凹
小的時侯,我才從奏嶺來到渭北大平原,最喜歡騎上自行車在路上無拘無束地奔馳。
莊稼收割了,又沒有多少行人,空曠的原野的稀落著一些樹叢和矮矮的屋,差不多一抬頭,就看見遠遠的地方,天和地相接了。
天和地已經不再平行,形成個三角形,在交叉處是一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線,有樹叢在那進而伏著。
“啊,天到盡頭了!”
我拚命兒向那樹叢奔去。
騎了好長時間,趕到樹下,但天依然平行;在遠遠的地方,又有片矮屋,天地相接了,又出現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線。
一個老頭迎面走來,胡子飄在胸前,悠悠然如仙翁。
“老爺子,你是天邊來的嗎?”我問。
“天邊?”
“就是那一道很亮的灰白線的地方。
去那兒還遠嗎?”
“孩子,那是永遠走不到的地平線呢。”
“地平線是什么?”
“是個謎吧。”
我有些不大懂了,以為他是騙我,就又對準那一道很亮的灰白色線上的矮屋奔去。
然而我失敗了:矮屋那里天地平行,又在遠遠的地方出現了那一道地平線。
我坐在地上。
咀嚼著老頭的話,想這地平線,真是個謎了。
正因為是個謎,我才要去解,跑了這么一程。
它為了永遠吸引著我和與我有一樣興趣的人去解,才永遠是個謎嗎?
從那以后,我一天天大起來,踏上社會,生命之舟駛進了生活的大海,但我卻記住了這個地平線,沒有生活中沉淪下去,雖然時有艱辛、若楚、寂寞。
命運和理想是天和地的平行,但又總有交叉的時侯,那個高度融合統一的很亮的灰白色的線,總是在前邊吸引著你。
永遠去追求地平線,去解這個謎,人生就充滿了新鮮、樂趣和奮斗的無窮無盡的精力。
丑石
賈平凹
我常常遺憾我家門前的那塊丑石呢:它黑黝黝地臥在那里,牛似的模樣;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留在這里的,誰也不去理會它。
只是麥收時節,門前攤了麥子,奶奶總是要說:這塊丑石,多礙地面喲,多時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蓋房,想以它壘山墻,但苦于它極不規則,沒棱角兒,也沒平面兒;用鏨破開吧,又懶得花那么大氣力,因為河灘并不甚遠,隨便去掮一塊回來,哪一塊也比它強。
房蓋起來,壓鋪臺階,伯父也沒有看上它。
有一年,來了一個石匠,為我家洗一臺石蘑,奶奶又說:用這塊丑石吧,省得從遠處搬動。
石匠看了看,搖著頭,嫌它石質太細,也不采用。
它不像漢白玉那樣的細膩,可以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樣的光滑,可以供來浣紗捶布;它靜靜地臥在那里,院邊的槐蔭沒有庇覆它,花兒也不再在它身邊生長。
荒草便繁衍出來,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銹上了綠苔、黑斑。
我們這些做孩子的,也討厭起它來,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氣又不足;雖時時咒罵它,嫌棄它,也無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們的,是在那石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凹兒,雨天就盛滿了水。
常常雨過三天了,地上已經干燥,那石凹里水兒還有,雞兒便去那里渴飲。
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們盼著滿月出來,就爬到其上,翹望天邊;奶奶總是要罵的,害怕我們摔下來。
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來,磕破了我的膝蓋呢。
人都罵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終有一日,村子里來了一個天文學家。
他在我家門前路過,突然發現了這塊石頭,眼光立即就拉直了。
他再沒有走去,就住了下來;以后又來了好些人,說這是一塊隕石,從天上落下來已經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
不久便來了車,小心翼翼地將它運走了。
這使我們都很驚奇!這又怪又丑的石頭,原來是天上的呢!它補過天,在天上發過熱,閃過光,我們的先祖或許仰望過它,它給了他們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來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幾百年了?
奶奶說:“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卻怎么連墻也壘不成,臺階也壘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
天文學家說。
“真的,是太丑了”。
“可這正是它的美”天文學家說,“它是以丑為美的。”
“以丑為美?”
“是的,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
正因為它不是一般的頑石,當然不能去做墻,做臺階,不能去雕刻,捶布。
它不是做這些頑意兒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譏諷。”
奶奶臉紅了,我也臉紅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恥,也感到了丑石的偉大;我甚至怨恨它這么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于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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