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談現代散文
比較注意中國現代文學運動的讀者,當會發現,近數年來又出現了第四種散文――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的一種新散文。
在此我們且援現代詩之例,稱之為現代散文。
所謂“彈性”,是指這種散文對于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并包融合無間的高度適應能力。
文體和語氣愈變化多姿,散文的彈性當然愈大;彈性愈大,則發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至于迅趨僵化。
現代散文當然以現代人的口語為節奏的基礎。
但是,只要不是洋學者生澀的翻譯腔,它可以斟酌采用一些歐化的句法,使句法活潑些,新穎些;只要不是國學者迂腐的語錄體,它也不妨容納一些文言的句法,使句法簡潔些,渾成些。
有時候,在美學的范圍內,選用一些音調悅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語,反襯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顯得更生動而突出。
所謂“密度”,是指這種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數內)滿足讀者對于美感要求的分量。
分量愈重,當然密度愈大。
一般的散文讀者,或因懶惰,或因平庸,往往不能維持足夠的密度。
這種稀稀松松湯湯水水的散文,讀了半天,既無奇句,又無新意,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美感,只能算是有聲的呼吸罷了。
然而在平庸的心靈之間,這種貧嘴被認為“流暢”。
事實上,那是一瀉千里,既無漣漪,亦無回瀾的單調而已。
這樣的貧嘴,在許多流水帳的游記和瞎三話四的書評里,最為流行。
真正豐富的心靈,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字字珠玉,決無冷場。
所謂“質料”,更是散文作者從不考慮的因素。
它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字或詞的品質。
這種品質幾乎在先天上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
譬如巖石,有的是高貴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優劣立判。
同樣寫一雙眼睛,有的作家說“她的瞳中溢出一顆哀怨”,有的作家說“她的秋波暗彈一滴珠淚”。
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觸覺有細膩和粗俗之分。
一件制成品,無論做工多細,如果質地低劣,總不值錢。
對于文字特別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專用的詞匯;他的衣服是訂做的,不是現成的。
現代散文的年紀還很輕,她只是現代詩和現代小說的一個幺妹,但是一心一意要學兩個姐姐。
事實上,在現代小說之中,那散文就是現代散文,司馬中原的作品便是一個例子。
專寫現代散文的作者還很少,成就自然還不夠,可是在兩位姐姐的誘導之下,她會逐漸成熟起來的。
余光中2003年度散文家獲獎感言
我曾說:“散文與詩是我的雙目,任缺其一,世界就不成立體。
”正如佛洛斯特所言:“雙目合,視乃得(My two eyes make one in sight.)。
”中國古代的文人,原就強調“詩文雙絕”;唐宋八大家之中,除蘇洵、曾鞏之外,可說都是“詩文雙絕”。
在風格上,我不認為散文只是橄欖、清茶,因為“韓潮蘇海”原為古文可羨之境界。
在篇幅上,我認為散文甚至可到六七千字或更多。
散文不必守住輕工業,也可成為重工業。
在語言上,我認為酌量使用文言與西化句法,可增加文體的彈性。
我的文體觀是:白以為常,文以應變,俚以見真,西以求新。
文體富于彈性,散文家才能呼風喚雨。
無論是詩或散文的創作,我取法的典范首先是中國的古典,其次才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與西方文學。
古文教會我如何掌握凝練、整潔,白話教我如何做到自然、親切,英文教我如何經營層次井然、長而不亂、富而不雜的復合句法。
我致力追求的文體,是用女媧煉石補天的洪爐來煉倉頡的方磚,與源出希臘、羅馬的西歐拼音文字相融。
我相信只要得法,混血更美,合金更貴。
散文大家之中,于中土我崇拜莊子、孟子、司馬遷、韓愈、蘇軾;于西方我佩服培根與約翰生。
西方的好散文往往出自于小說家之手,如康拉德與勞倫斯;哲人之手,羅素的散文乃清暢之典范。
說理文章曾經啟發我的,英文有艾略特,中文有朱光潛。
在散文的語言技巧上,我追求多元的彈性,認為語言應文白互補,句法應長短相濟,分段忌四平八穩,題目應別出心裁。
不少作者西而不化,句法冗長,標點太少。
英文用標點,為方法所需;中文標點,不可拘泥文法,而應依照文氣。
其間的差別,許多散文家似乎從未留意。
鄉愁是根深蒂固的人之常情,但不完全由地理造成。
一個人多年后回到故鄉,仍然可能鄉愁不斷,因為他所熟悉的故鄉已經改變了。
物是人非,便有鄉愁。
若是物也非了,其愁更甚。
我當年離開內地,“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乃此生最大的傷痛。
幸好那時我已經21歲,故土的記憶,文化的濡染已經深長,所以日后的歐風美雨都不能奪走我的漢魂唐魄。
我在詩文中所以呼喊著狂吼著黃河長江,無非是努力為自己招魂。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把2003年的散文家獎頒給我,實感榮幸,似乎我這枝拙筆還能揮出半空晚霞,一時還無須繳還繆斯吧。
同時我覺得這個獎,對凝聚海內外華文作家,有著不可小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