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與惻隱的深沉流露——王鼎鈞散文《那樹》賞析
人民教育出版社 劉真福
《那樹》是臺灣著名散文作家王鼎鈞的代表作。
它描寫一棵古老大樹長年造福于人類又最終被人類伐倒的經歷,表達作者對大樹命運的痛惜,以及對都市文明發展利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深層思考和深重感慨。
作者以第三人稱客觀地敘述大樹的故事,表情達意盡量節制而含蓄,使文章意味深長,但讀者仍可以從字里行間讀出作者的主觀意向來。
下面從文章的主旨、思路章法和語言特色等方面作一些分析。
全文按作者對大樹故事的敘述、評議的順序,大致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從開篇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描寫早期的大樹。
作者在這部分寫大樹的容貌、經歷和對人類的“友善”的情況。
概括地說寫了三方面的內容。
大樹有奇特的容貌:老態,佝僂,但堅固穩定,繁密茂盛,這是粗看時的容貌;有霉黑潮濕的皮層,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樹身像生鐵鑄就,這是細看時的容貌。
大樹生活在特殊的環境中:站立在泥濘的中路邊,周圍有幾處老式平房,一片破敗、荒涼景象,此情此景遠離現代文明。
大樹對人類大有功德:面對肆虐的臺風屹立不動,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成為生命界蔑視和抗擊臺風的榜樣;有人到樹身的洞里插一炷香,祈求平安,獲得心理安慰;在炎熱的夏天,撐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給行人陰涼和清靜,給鳥兒棲身之所;在夜晚,給情侶們以溫馨的感覺;它還“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擴張著蔭庇的面積,滋潤著周圍更多的泥土,為人類帶來更多的福利。
總之,大樹狀貌不凡,實為世間珍奇之物,又代表著一種古老的田園風光,一種平和、安詳的精神;大樹通人性、講人情,不見其利己,只見其利他,甚至有某種特殊神性,自久遠的年代以來靜靜地、默默地庇護著人類。
第二部分(從“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到“在星空下仰望上帝”):描寫近期的大樹。
在這一部分里,可以看出現代文明對大樹生存的負面影響,造成人類發展和自然環境保護的難以調和的矛盾。
首先寫了大樹與外界環境的矛盾沖突。
高壓線、公寓、公路、公共汽車、計程車……接踵而來,大樹領地古老的田園風光一去不復返了,大樹自身也被淹沒在滾滾黃塵里和焦躁惱怒的喇叭聲里,“那一片清陰不再有用處”,人們竟然質疑大樹存在的必要性。
其次寫了大樹自己內心的矛盾沖突。
作者假定大樹有感覺、知覺,有靈魂、性情,所以引發大樹的深刻自省。
大樹一方面明知早晚面臨引頸愛戮的命運,另一方面又不可能遷徙逃亡,而且“效死”于泥土,“綠著生,綠著死”。
但即使這樣,大樹仍默默地作貢獻,在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包圍之下,連根須都被壓路機碾進灰色底下,它仍顯出雨后的蔥蘢滴翠,綠得深沉;在比貓步還輕的毛毛細雨中,醞釀著詩意,“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
由此可以看出大樹除無私奉獻精神之外,還有忍辱負重、胸懷豁達的品性。
第三部分(從“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到結束):描寫現時的大樹。
此前是對大樹的一般性敘述;到了這一部分,文章轉為具體描寫,作者對大樹的最終命運作了關鍵性的描述,并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憤恨之情。
這是全文寫作重心所在,大概寫了四件事:一是醉漢駕車出事,二是電鋸鋸倒樹身,三是清道婦講述螞蟻國故事,四是挖樹根、平路面。
這幾件事本身具有隱含的傾向性、思想性。
首先,這幾件事似是前后相關聯,有順承關系,但是后三件事竟由醉漢駕車生禍這一事而來,顯得頗為滑稽、不合情理,可以體會到作者隱含的批判態度。
其次,電鋸鋸倒一棵親近人類善待人類的大樹,有違仁義之心,“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這樣的描寫真慘不忍睹,可以體會到作者隱含的惻隱之心;借清道婦之口講述螞蟻國大搬家,“它們來參加樹的葬禮”,充滿悲壯的氣氛,從動物王國里也看出惻隱之心。
動物王國的惻隱之心其實也是作者的惻隱之心,此情此景,不須特意點明,讀者即可明了其中的意蘊、傾向性,但文章帶有傾向性的字詞語句更能表達作者命意、文章主旨,也就是說作者情不自禁地表達了憤恨、悲哀之情,盡管表達得含蓄,例如把鋸樹說成“屠殺”,說成“葬禮”,把鋸樹人說成“劊子手”等就是例證。
本文按大樹生命經歷的順序敘事,以描寫和敘述為主,少有議論,這一思路和寫法的特點值得認真揣摩。
有關大樹之事可述者甚多,文章僅述大樹有益于人類的情況和被人類所伐倒的情況,從矛盾對立的兩方面寫,具有深刻的意蘊;按時間敘述,越是久遠的敘述得越簡略,越是近期的敘述得越詳細;將大樹的具體形象描寫放在前面,意在先給讀者一個鮮明的和整體的印象;中間穿插一些傳說,豐富了文章的內容,增添了趣味性;寫大樹按早期、近期和現時分段分層,都有較為明顯的語言標志,即第二部分開頭有一“但是”轉折,表明另一種相反或矛盾對立的情況將要講述,由早期的大樹自然地過渡到近期的大樹,第三部分開頭說“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表明一具體事件將要講述,由寫近期的大樹自然地過渡到寫現時的大樹;文章最后寫道:“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么一棵樹,更沒有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以敘述結尾,不事議論,好像“平淡無奇”,但“平淡”之中有深意,隱隱地透出一種悲哀、幽怨和憤恨的情緒。
總之,文章按大樹生命歷程敘事,是因為大樹的經歷本來就具有感人心魄、啟人深思的力量;文中敘多議少,結尾一點也不“響亮”不“震撼”,那是因為作者的寫作風格本來就是這樣的。
本文語言特點,是生動、老練、簡練。
有許多生動活潑的寫景狀物,成為文中的“亮點”,如寫大樹的形態,“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比喻非常奇特,形象感、動感都很強,絕非文學新手所能為之;又如寫入夜后的大樹,“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里匯成敲響路面的點點滴滴,泄露了秘密,很濕,也很有詩意”,完全是詩化的語言,“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可謂神來之筆,寫出了細雨的真切形象和作者的獨特感覺。
作者文學功底、語言功底良好,愛化用文言,生出新意,如“星臨萬戶,天象莊嚴”,“日月光華,周道如砥”等,就是作者化用文言又加進自己造句技巧,來表達全新的思想感情的語句;再如講述樹的命運,“啊,啊,樹是沒有腳的。
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
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這樣的短句比比皆是,都是用簡省的語言文字來表達豐富含蓄的思想感情的。
(2500字)
(《那樹》是2004年春季使用的人教版語文課本九年級下冊課文)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王鼎鈞散文《那樹》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