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蘇東坡突圍》全文
住在這遠離鬧市的半山居所里,安靜是有了,但寂寞也來了,有時還來得很兇猛,特別在深更半夜。
只得獨個兒在屋子里轉著圈,拉下窗簾,隔開窗外壁立的懸崖和翻卷的海潮,眼睛時不時地瞟著床邊那乳白色的電話。
它竟響了,急忙沖過去,是臺北《中國時報》社打來的,一位不相識的女記者,說我的《文化苦旅》一書在臺灣銷售情況很好,因此要作越洋電話采訪。
問了我許多問題,出身、經歷、愛好,無一遺漏。
最后一個問題是:“在中國文化史上,您最喜歡哪一位文學家?”
我回答:蘇東坡。
她又問:“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歡哪幾篇?”我回答:在黃州寫赤壁的那幾篇。
記者小姐幾乎沒有停頓就接口道:“您是說《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我說對,心里立即為蘇東坡高興,他的作品是中國文人的通用電碼,一點就著,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峽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電話,我腦子中立即出現了黃州赤壁。
去年夏天剛去過,印象還很深刻。
記得去那兒之前,武漢的一些朋友紛紛來勸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戰并不是在那里打的,蘇東坡懷古懷錯了地方,現在我們再跑去認真憑吊,說得好聽一點是將錯就錯,說得難聽一點是錯上加錯,天那么熱,路那么遠,何苦呢?
我知道多數歷史學家不相信那里是真的打赤壁之戰的地方,他們大多說是在嘉魚縣打的。
但最近幾年,湖北省的幾位中青年歷史學家持相反意見,認為蘇東坡懷古沒懷錯地方,黃州赤壁正是當時大戰的主戰場。
對于這個爭論我一直興致勃勃地關心著,不管爭論前景如何,黃州我還是想去看看的,不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古戰場的遺址,而是從藝術的角度看蘇東坡的情懷。
大藝術家即便錯,也會錯出魅力來。
懊像王爾德說過,在藝術中只有美丑而無所謂對錯。
于是我還是去了。
這便是黃州赤壁。
赭紅色的陡峭石坡直逼著浩蕩東去的大江,坡上有險道可以攀登俯矙,江面有小船可供蕩槳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間就有了氣勢,有了偉大與渺小的比照,有了視覺空間的變異和倒錯,因此也就有了游觀和冥思的價值。
客觀景物只提供一種審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纔使這種可能獲得不同程度的實現。
蘇東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給黃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這種意味,使無生命的自然形式變成美。
因此不妨說,蘇東坡不僅是黃州自然美的發現者,而且也是黃州自然美的確定者和構建者。
但是,事情的復雜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過來對人進行確定和構建。
蘇東坡成全了黃州,黃州也成全了蘇東坡,這實在是一種相輔相成的有趣關系。
蘇東坡寫于黃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著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著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兩方面一起提升,誰也離不開誰。
蘇東坡走過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遠比黃州美麗,為什么一個僻遠的黃州還能給他如此巨大的驚喜和震動呢?他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歷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給黃州呢?黃州為什么能夠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驛站呢?這一切,決定于他來黃州的原因和心態。
他從監獄里走來,他帶著一個極小的官職,實際上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份走來,他帶著官場和文壇潑給他的渾身臟水走來,他滿心僥幸又滿心絕望地走來。
他被人押著,遠離自己的家眷,沒有資格選擇黃州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朝著這個當時還很荒涼的小鎮走來。
他很疲倦,他很狼狽,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河、進湖北、抵黃州,蕭條的黃州沒有給他預備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廟中住下。
他擦一把臉,喘一口氣,四周一片靜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載史冊的文化突圍。
黃州,注定要與這位傷痕累累的突圍者進行一場繼往開來的壯麗對話。
擴展資料
讀《蘇東坡突圍》有感
作者:曹慧琳
大抵是在高二讀到余秋雨先生的這篇散文,當時只當是一項任務草草地完成。
如今再次接觸余先生的文字,才頓悟那凄然的簫聲后是怎樣的傷痕累累。
雖說豁達樂觀如蘇子,必不以一時遭遇自傷;但人豈是無情之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煢煢孑立于天地之間,無處吶喊,那是怎樣的一種蒼涼。
英雄氣短、偉人困厄,這本來在世界歷史上都是帶有規律性的事情,“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
越是超時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處的具體時代。
現實畢竟歸于澀意,品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盡受了官場的煉獄洗禮,恰如余秋雨先生所說:“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去尋找無言的山水,去尋找遠逝的古人。
他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習慣于淡泊和靜定,在艱苦的中墾荒種地中,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當身邊的繁華似潮水般退去,往昔的得意如夢一般消失得不留痕跡。
只有眼前南國的山水,靜默,靜默,提醒著生活的繼續。
強烈的反差,巨大的轉折,往往最能體現文化大師和“文化群小”的本質區別。
烈火不會毀滅真金,而只會讓它更加光彩奪目。
清貧得不能再清貧的生活,寂寥得不能再寂寥的山水,和蘇子本人以及他的遭際一起,用智者的沉默,把文化酵得愈醇愈濃。
寂寞讓世人難耐,只有智慧之人,才能體味到這寂寞中的清純和樸實;榮華惹世人追逐,只有高潔之人,才能看透這榮華背后的無奈與疲憊;災變令世人痛苦,只有明達之人,才能領悟這災變之外的永恒與淡然。
智慧如蘇子,高潔如蘇子,明達如蘇子,才能由掙扎而超脫,由突圍而升華。
我曾聽說道家所信奉的“人生三境界”:風就是風,雨就是雨,這是初入世之人的天真;風已不是風,雨已不是雨,這是為世俗所累、急欲遁世的高節之士的心境;風還是風,雨還是雨。
只是風、雨、天、地、人,已渾然融為一體。
這是大徹大悟之后的笑對人生,是悠然于“入世”與“出世”之間的恬淡瀟灑,是物與我皆忘的大智若愚,是忠實于心靈的信念堅守。
蘇子之突圍,不僅是生命對壓迫的突圍、文化對時代的突圍,更是他的心靈對自我的突圍。
當潮流洗去了偏激,潮流才能成為主流。
蘇子之幸,幸在他及時地邁進了最高境界。
他的銳氣,已不再是小小的鋒芒,而是蘊藏于厚重之中、洋溢于曠達之間的不竭內力;而正是這并不顯山露水的內力,讓蘇子的文章如奔涌的熱血,隨著時代的脈搏,一波一波地,向后世涌進。
參考資料:百度百科-蘇東坡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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