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
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
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
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
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
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
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
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
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
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
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
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
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
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
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
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涼。
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
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
”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
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
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
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
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我趕緊拭干了淚。
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
過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
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
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
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
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
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2)李森祥《臺階》
父親總覺得我們家的臺階低。
我們家的臺階有三級,用三塊青石板鋪成。
那石板多年前由父親從山上背下來,每塊大約有三百來斤重。
那個石匠笑著為父親托在肩膀上,說是能一口氣背到家,不收石料錢。
結果父親一下子背了三趟,還沒覺得花了太大的力氣。
只是那一來一去的許多山路,磨破了他一雙麻筋草鞋,父親感到太可惜。
那石板沒經石匠光面,就鋪在家門口。
多年來,風吹雨淋,人踩牛踏,終于光滑了些,但磨不平那一 顆顆硬幣大的小凹。
臺階上積了水時,從堂里望出去,有許多小亮點。
天若放晴,穿堂風一吹,青石板比泥地干得快,父親又用竹絲掃把掃了,石板上青幽幽的,寬敞陰涼,由不得人不去坐一坐,躺一躺。
母親坐在門檻上干活,我就被安置在青石板上。
母親說我那時好乖,我乖得坐坐就知道趴下來,用手指抓青石板,劃出細細的沙沙聲,我就癡癡地笑。
我流著一大串涎水,張嘴在青石板上啃,結果啃了一嘴泥沫子。
再大些,我就喜歡站在那條青石門檻上往臺階上跳。
先是跳一級臺階,蹦、蹦、蹦!后來,我就 跳二級臺階,蹦、蹦!再后來,我跳三級臺階,蹦!又覺得從上往下跳沒意思,便調了個頭,從下往上跳,啪、啪、啪!后來,又跳二級,啪、啪!再后來,又跳三級,啪!我想一步跳到門檻上,但摔了一大跤。
父親拍拍我后腦勺說,這樣是會吃苦頭的!
父親的個子高,他覺得坐在臺階上很舒服。
父親把屁股坐在最高的一級上,兩只腳板就擱在最低的一級。
他的腳板寬大,裂著許多干溝,溝里嵌著沙子和泥土。
父親的這雙腳是洗不干凈的,他一般都去里洗,拖著一雙濕了的草鞋唿嗒唿嗒地走回來。
大概到了過年,父親才在家里洗一次腳。
那天,母親就特別高興,親自為他端了一大木盆水。
盆水冒著熱氣,父親就坐在臺階上很耐心地洗。
因為沙子多的緣故,父親要了個板刷刷拉刷拉地刷。
后來父親的腳終于洗好了,終于洗出了腳的本色,卻也是黃幾幾的,是泥土的 顏色。
我為他倒水,倒出的是一盆泥漿,木盆底上還積了一層沙。
父親說洗了一次干凈的腳,覺得這腳輕飄飄的沒著落,踏在最硬實的青石板上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我們家的臺階低!父親又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感嘆。
這句話他不知說了多少遍。
在我們家鄉,住家門口總有臺階,高低不盡相同,從二三級到十幾級的都有。
家鄉地勢低,屋基做高 些,不大容易進水。
另外還有一說,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
鄉鄰們在一起常常戲稱:你們家的臺階高!言外之意,就是你們家有地位啊。
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累了一輩子,沒人說過他有地位,父親也從沒覺得自己有地位。
但他日夜盼著,準備著要造一棟有高臺階的新屋。
父親的準備是十分漫長的。
他今天從地里撿回一塊磚,明天可能又撿進一片瓦,再就是往一個黑瓦罐里塞角票。
雖然這些都很微不足道,但他做得很認真。
于是,一年中他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里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屋基卵石,剩下半個月用來過 年、編草鞋。
大熱天父親挑一擔谷子回來,身上著一片大汗,顧不得揩一把,就往門口的臺階上一坐。
他開始“磨刀”。
“磨刀”就是過煙癮。
煙吃飽了,“刀”快,活做得去。
臺階旁栽著一棵桃樹,桃樹為臺階遮出一片綠陰。
父親坐在綠陰里,能看見別人家高高的臺階,那里栽著幾棵柳樹,柳樹枝老是搖來搖去,卻搖不散父親那專注的目光。
這時,一片片旱煙霧在父親頭上飄來 飄去。
父親磨好了“刀”。
去煙灰時,把煙槍的銅盞對著青石板嘎嘎地敲一敲,就匆忙地下田去。
冬天,晚稻收倉了,春花也種下地,父親穿著草鞋去山里砍柴。
他砍柴一為家燒,二為賣錢,一元一擔。
父親一天砍一擔半,得一元五角。
那時我不知道山有多遠,只知道雞叫三遍時父親出發,黃昏貼近家門口時歸來,把柴靠在墻根上,很疲倦地坐在臺階上,把已經磨穿了底的草鞋脫下來,壘在門墻邊。
一個冬天下來,破草鞋堆得超過了臺階。
父親就是這樣準備了大半輩子。
塞角票的瓦罐滿了幾次,門口空地上鵝卵石堆得小山般高。
他終于覺得可以造屋了,便選定一個日子,破土動工。
造屋的那些日子,父親很興奮。
白天,他陪請來的匠人一起干,晚上他一個人搬磚頭、擔泥、籌劃材料,干到半夜。
睡下三四個鐘頭,他又起床安排第二天的活。
我擔心父親有一天會垮下來。
然而,父親的 精力卻很旺盛,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在屋場上從這頭走到那頭,給這個遞一支煙,又為那個送一杯茶。
終于,屋頂的最后一片瓦也蓋上了。
接著開始造臺階。
那天早上父親天沒亮就起了床,我聽著父親的腳步聲很輕地響進院子里去。
我起來時,父親已在新屋門口踏黃泥。
黃泥是用來砌縫的,這種黏性很強的黃泥摻上一些石灰水豆漿水,砌出的縫鐵老鼠也鉆不開。
那時已經是深秋,露水很大,霧也很大,父親浮在霧里。
父親頭發上像是飄了一層細雨,每一根細發都艱難地挑著一顆乃至數顆小水珠,隨著父親踏黃泥的節奏一起一伏。
晃破了便滾到額頭上,額頭上一會兒 就滾滿了黃豆大的露珠。
等泥水匠和兩個助工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把滿滿一凼黃泥踏好。
那黃泥加了石灰和豆漿,顏色似玉米,紅中透著白,上面冒著幾個水泡,被早晨的陽光照著,亮亮的,紅得很耀眼。
父親從老屋里拿出四顆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讓我來。
我把火一點,呼一聲,鞭炮躥上了高空,稍停頓一下便掉下來,在即將落地的瞬間,啪那條紅色的紙棍便被炸得粉碎。
許多紙筒落在父親的頭上肩膀上,父親的兩手沒處放似的,抄著不是,貼在胯骨上也不是。
他仿佛覺得有許多目光在望他,就盡力把胸挺得高些,無奈,他的背是駝慣了的,胸無法挺得高。
因而,父親明明該高興,卻露出些尷尬的笑。
不知怎么回事,我也偏偏在這讓人高興的瞬間發現,父親老了。
糟糕的是,父親卻沒真正覺得他自己老,他仍然和我們一起去撬老屋門口那三塊青石板,父親邊撬邊和泥水匠爭論那石板到底多重。
泥水匠說 大約有三百五十斤吧,父親說不到三百斤。
我親眼看到父親在用手去托青石板時腰閃了一下。
我就不讓他 抬,他堅持要抬。
抬的時候,他的一只手按著腰。
三塊青石板作為新臺階的基石被砌進去了。
父親曾摸著其中一塊的那個小凹驚異地說,想不到這么深了,怪不得我的煙槍已經用舊了三根呢。
新臺階砌好了,九級,正好比老臺階高出兩倍。
新臺階很氣派,全部用水泥抹的面,泥瓦匠也很用心,面抹得很光。
父親按照要求,每天在上面澆一遍水。
隔天,父親就用手去按一按臺階,說硬了硬了。
再隔幾天,他又用細木棍去敲了敲,說實了實了。
又隔了幾天,他整個人走到臺階上去,把他的大腳板在每個部位都踩了踩,說全凍牢了。
于是,我們的家就搬進新屋里去。
于是,父親和我們就在新臺階上進進出出。
搬進新屋的那天,我真想從臺階上面往下跳一遍,再從下往上跳一遍。
然而,父親叮囑說,泥瓦匠交代,還沒怎么大牢呢,小心些才是。
其實,我也不想跳。
我已經是大人了。
而父親自己卻熬不住,當天就坐在臺階上抽煙。
他坐在最高的一級上。
他抽了一筒,舉起煙槍往臺階上磕煙灰,磕了一下,感覺手有些不對勁,便猛然愣住。
他忽然醒悟,臺階是水泥抹的面,不經磕。
于是 ,他就憋住了不磕。
正好那會兒有人從門口走過,見到父親就打招呼說,晌午飯吃過了嗎?父親回答沒吃過。
其實他是吃 過了,父親不知怎么就回答錯了。
第二次他再坐臺階上時就比上次低了一級,他總覺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
然而,低了一級他還是不自在,便一級級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級,他又覺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門檻上去。
但門檻是母親的位置。
農村里有這么個風俗,大庭廣眾之下,夫婦倆從不合坐一條板凳。
有一天,父親挑了一擔水回來,噔噔噔,很輕松地跨上了三級臺階,到第四級時,他的腳抬得很高,仿佛是在跨一道門檻,踩下去的時候像是被什么東西硌了一硌,他停頓了一下,才提后腳。
那根很老的毛竹扁擔受了震動,便“嘎嘰”地慘叫了一聲,父親身子晃一晃,水便潑了一些在臺階上。
我連忙去搶父親的擔子,他卻很粗暴地一把推開我:不要你湊熱鬧,我連一擔水都挑不動嗎!我只好讓在一邊,看父親把水挑進廚房里去。
廚房里又傳出一聲扁擔沉重的叫聲,我和母親都驚了驚,但我們都盡力保持平靜。
等父 親從廚房出來,他那張古銅色的臉很像一塊青石板。
父親說他的腰閃了,要母親為他治治。
母親懂土方,用根針放火上燒一燒,在父親閃腰的部位刺九個洞,每個洞都刺出鮮紅的血,然后拿出舀米的竹筒,點個火在筒內過一下,啪一聲拍在那九個血孔上。
第二天早晨,母親拔下了那個竹筒,于是,從父親的腰里流出好大一攤污黑的血。
這以后,我就不敢再讓父親挑水。
挑水由我包了。
父親閑著沒什么事可干,又覺得很煩躁。
以前他可以在青石臺階上坐幾個小時,自那次腰閃了之后,似乎失去了這個興趣,也不愿找別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們家的臺階。
偶爾出去一趟,回來時,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
我就陪父親在門檻上休息一會兒,他那顆很倔的頭顱埋在膝蓋里半晌都沒動,那極短的發,似剛收割 過的莊稼茬,高低不齊,灰白而失去了生機。
好久之后,父親又像問自己又像是問我:這人怎么了?
怎么了呢,父親老了。
(3)爸爸的花落了
林海音
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紅色的夾竹桃,我已是畢業的學生的一員了,在畢業典禮還未開始的時候,我回想起六年前的事情,猜測爸爸還會不會從病床上站起來,給我送花夾襖。
英子:已經這么晚了,等起來洗臉,扎辮子,換制服,再去學校準遲到,爸爸又不準小孩乘車,不如……(話還沒有說完,媽媽進來了)
媽媽:怎么,還沒有起來,都這么晚了,快起來,快起來。
(媽媽催促到)
英子:好媽媽,今天晚了,就不去上學了吧!(英子在向媽媽撒嬌)
(媽媽搖搖頭,轉身出去了)
英子:就知道做不了主(眼珠子在眼睛里轉來轉去)
(不一會兒,爸爸來到床邊)
爸爸:這么晚了,還不起。
英子:爸,晚了(英子不敢望著爸爸,英子有點發抖)
爸爸: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學!起!(爸爸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見我不動聲色,爸爸氣極了。
英子:啊!(爸爸把我拖起來,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英子:爸爸別打了,別打了。
我去,我去(爸爸把我從床頭打到床尾)(宋媽媽把我抱上洋車,我沒有說再見,直接上車了。
在洋車里,我一面抽抽搭搭地哭著,一面檢查自己的傷痕,一條條鼓起來的鞭痕,是紅的而且發著熱)
英子:爸爸真壞,自己女兒也打。
(英子的淚子又流出來了,我把褲腿往下拉,蓋住下面的傷痕,英子害怕被同學恥笑)
英子:報到。
(老師點點頭,沒有罰我站,大概是因為外面下著雨的緣故吧!)
老師:想楊看,你們是不是聽爸媽和老師的話?昨天的功課做好了沒?功課全帶來了嗎?早晨跟爸爸媽媽告別了嗎?……(我聽到這兒,鼻子抽搭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閉著的,淚水不至于流出來)
英子:老師?(英子的肩頭被拍了一下,急忙睜開眼,原來是老師,他用眼神告訴我,有人在外面)
英子:是爸爸,爸爸怎么來了?(英子望著窗上,自言自語)(爸爸點頭示意出去,我看著老師,征求他的同意,老師也點點頭,表示答應我出去)
英子:爸爸,你怎么來了?(英子不敢正視爸爸的眼睛,爸爸沒有說話,打開了一包袱,拿出花夾襖,遞給我,看我穿上了,又拿出兩個銅板)
當當當,鐘聲響了,畢業典禮開始了。
英子:爸爸,您會來嗎?(英子向門口里去)……
畢業典禮畢業了
(一進家門,看見石榴大盤底下有幾粒沒有長成的小石榴)
英子:是誰把爸爸的石榴摘下來的?你們誰不知道爸爸最喜歡這些花草?(英子真的很生氣)
妹妹們: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
(妹妹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搖了搖頭)
(英子撿起了小青石榴,靜靜地望著它)
老高:大小姐,你媽媽剛從醫院打電話來了,叫你趕快去,你爸爸已經……你到了醫院好好兒勸勸你媽,這兒就數你大了!就數你大了!
英子:老高,我知道什么事了,我就去醫院。
(我從來沒有過這么鎮定,這樣安靜。
)
(英子把小學畢業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里,再出來。
在上去醫院的車子前,我希望著垂落的夾竹桃)
(默念著)英了:爸爸的花兒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4)賈平凹 《酒》
我在城里工作后,父親便沒有來過,他從學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著我的小女兒。
從來我的作品沒有給他寄過,姨前年來,問我是不是寫過一個中篇,說父親聽別人說過,曾去縣上幾個書店、郵局跑了半天去買,但沒有買到。
我聽了很傷感,以后寫了東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還給我,上邊用筆批了密密麻麻的字。
給我的信上說,他很想來一趟,因為小女兒已經滿地跑了,害怕離我們太久,將來會生疏的。
但是,一年過去了,他卻未來,只是每一月寄一張小女兒的照片,叮嚀好好寫作,說:“你正是干事的時候,就努力干吧,農民揚場趁風也要多揚幾锨呢!但聽說你喝酒厲害,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這全是我沒給你樹個好樣子,我現在也不喝酒了。
”接到信,我十分羞愧,便發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讓他和小女兒一定來城里住,好好孝順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
爭論本是正常的事,復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隨即發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么風聲雨聲都有。
我很苦惱,也更膽怯,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里前防后擋,惟恐被撞翻了擔子。
茫然中,便覺得不該讓父親來,但是,還未等我再回信,在一個雨天他卻抱著孩子搭車來了。
老人顯得很瘦,那雙曾患過白內障的眼睛,越發比先前滯呆。
一見面,我有點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兒,指著我讓叫爸爸。
小女兒斜頭看我,怯怯地剛走到我面前,突然轉身又撲到父親的懷里,父親就笑了,說:“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來嗎?”
父親住下了,我們睡在西邊房子,他睡在東邊房子。
小女兒慢慢和我們親熱起來,但夜里卻還是要父親摟著去睡。
我叮嚀愛人,把什么也不要告訴父親,一下班回來,就笑著和他說話,他也很高興,總是說著小女兒的可愛,逗著小女兒做好多本事給我們看。
一到晚上,家里來人很多,都來談社會上的風言風語,談報刊上連續發表批評我的文章,我就關了西邊門,讓他們小聲點,父親一進來,我們就住了口。
可我心里畢竟是亂的,雖然總笑著臉和父親說話,小女兒有些吵鬧了,就忍不住斥責,又常常動手去打屁股。
這時候,父親就過來抱了孩子,說孩子太嫩,怎么能打,越打越會生分,哄著到東邊房子去了。
我獨自坐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對,又不想給父親解釋,便過去看他們。
一推門,父親在那里悄悄流淚,趕忙裝著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說話,我心里愈發難受了。
從此,我下班回來,父親就讓我和小女兒多玩一玩,說再過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該回去了。
但是,夜里來的人很多,人一來,他就又抱了孩子到東邊房子去了。
這個星期天,一早起來,父親就寫了一個條子貼在門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里去逛逛。
到了田野,他拉著小女兒跑,讓叫我們爸爸,媽媽。
后來,他說去給孩子買些糖果,就到遠遠的商店去了。
好長的時候,他回來了,腰里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來,給了小女兒一把,剩下的交給我愛人,讓她們到一邊去玩。
又讓我坐下,在懷里掏著,是一瓶酒,還有一包醬羊肉。
我很納悶:父親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對我喝酒,現在卻怎么買了酒來?他使勁用牙啟開了瓶蓋,說:“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
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原本是不這么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怕你沒有經過事,才來看看你。
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里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
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么說,你心里要有個主見。
人生是三節四節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干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惘。
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
來,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臉色彤紅,皮肉抽搐著,終于咽下了,嘴便張開往外哈著氣。
那不能喝酒卻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顫著接不住他遞過來的酒瓶,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
喝了半瓶酒,然后一家人在田野里盡情地玩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去。
父親又住了幾天,他帶著小女兒便回鄉下去了。
但那半瓶酒,我再沒有喝,放在書桌上,常常看著它,從此再沒有了什么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希望對你有幫助。
加油。
追問
能概括一下文章嗎?90個字一下都可以。
把《臺階》,爸爸的花落了和酒概括一下,好嗎?謝謝,我會給你加5分
追答《臺階》
父親覺得自家的臺階低,望著人家高高的臺階,羨慕不已,他不甘心低人一等,立下宏愿,也要造一棟有高臺階的新屋。
父親體壯如牛,吃苦耐勞,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他下定決心,開始漫長的準備。
他終年辛苦,準備了大半輩子,積銖累寸,終于建起了有九級臺階的新屋,一輩子的心愿得以實現,心頭的喜悅真是無法形容。
父親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新屋落成了,人也衰老了,身體也垮了。
《爸爸的花兒落了》
這篇文章是隨著主人公起伏的思潮而記敘下來的,所以文章采用插敘手法,時而寫眼前的事,時而又回憶往事,使文章顯得波瀾起伏,跌宕有致。
當然,作者每次憶述往事,都是由眼前的事引發的。
文章開篇用衣襟上的粉紅色夾竹桃,引出前一天去醫院探望爸爸時的情形;通過憶述探病時爸爸說的一番話,特別是囑咐她不要遲到,引出六年前因賴床不起受爸爸懲罰以及自己以后上學從不遲到的情形;這時,禮堂的鐘聲響了,想到爸爸不會來了,她思潮起伏,想到爸爸的病和因病而不能料理花兒,于是又憶起爸爸愛花的情形;還沒有想完,韓主任已經講話了,我們也唱起了驪歌,由此想到很多人盼望自己長大,進而回憶起爸爸要她闖練,讓她到東交民巷正金銀行匯款給在日本的陳叔叔的經過;最后寫畢業典禮回來,看著滿院零落的花兒,聽到老高的話,她清醒地意識到爸爸的花兒落了,自己已經長大了。
(我發給你的是節選)
《酒》
“我”在事業上受到了挫折卻瞞著父親,而父親了解了我的狀況之后,主動去開導我,解開了我的心結,讓我重新樂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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