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船頭上去眺望了一陣。
河面靜靜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燈光已很少了,遠近一切只能借著水面微光看出個大略情形。
另外一處吊腳樓上,又有了婦人唱小曲的聲音,燈光搖搖不定,且有猜拳聲音......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水手特別為從常德府捎來得鍍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著鬢角,多動人的一幅圖畫!我認識他們的哀樂,這一切我也有份。
看他們在那里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也是眼淚也是笑,離我雖那么遠,同時又與我那么相近。
這正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言的哀戚。
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領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態,卻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著這種人的靈魂。”
“一切光,一切聲音,到了這時節已為所撫慰而安靜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紅光與那一派聲音。
那種聲音與光明,正為著水中的魚和水面的漁人生存的搏戰,已在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將在接連而來的每個夜晚依然繼續存在。
我弄明白了,回到船中以后,依然默聽著那個單調的聲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種原始人與自然戰爭的情景。
那聲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類的戰爭,把我帶回到四五千年前那個‘過去’的時間里去。”
“我心中似乎極其混亂,我想我的混亂是不合理的。
我的腳正踏到十七年前所躺臥的泥提上,一顆心跳躍著,勉強按捺也無法約束自己。
可是,過去的,有誰能攔住不讓他過去,又有誰能制止不許他再來?時間使我的心在各種變動的人事上感受了點分量不同的壓力。
我得沉默,得忍受。
再過十七年,安知道我不再到這小城中來?世界雖及其大,人可總像近于一種宿命,給限制著在一定范圍內,經歷到他的過去相熟的事情。
為了這再來的春天,我有點憂郁,有點寂寞。
黑暗河面起了縹緲快樂的櫓歌。
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碼頭停泊,歌聲在黑暗中流動,從歌聲里我儼然徹悟了甚么。
我明白我不應當翻閱歷史,溫習歷史。
在歷史面前,誰人能夠不感惆悵?
但我這次回來為的是什么?自己詢問自己,我笑了。
我還愿在活十七年。
重來看看我能看到難于想象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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