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是旗人。
一度風光不再的旗人,在世事變遷中顛沛流離。
于是那個盛世王朝消失了,消失得就像他們的一個夢。
從前讀,不懂他語言里的韻味。
那時只喜歡情節跌沓起伏的浪漫主義小說,而且往往還是長篇的;喜歡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情詩和早期左翼作家充滿斗志慷慨激昂的希望。
然后我突然很擔心我老了。
我開始喜歡看散文——無論是記事的,記景的,懷念舊時小吃的,看見院子前一棵樹大發感慨的……所以我突然開始喜歡上有北京味的文字。
有幽默,有自嘲,有不甘心,有時看了讓人哭笑不得。
老舍出身貧寒,而作家習慣從自己熟悉的事物入手。
于是上世紀初北京窮苦人家的故事在他的筆下一一展開。
那是一個為了饑餓使母女都變成娼婦的年代,是一個父子都為了下一頓飯奔波的年代,是一個巡警誰都不敢惹遭遇兵變發現民眾都是惡魔的年代。
王利發最終吊死在了父親留下的老字號茶館里,莫非這正是一個逝去的時代最后的抗爭?
政治教科書上告訴我們,并非時間先后就可以判斷事物的新舊。
新舊取決于大勢,而新事物也不一定強大。
總之一句話,被趕走了的就是舊事物,成王了的便是新事物。
我們誰也無權判斷,得等人家打贏了以后來編歷史書,才能告訴你我們的王朝我們的時代有多么的偉大,是手心的花朵地平線上的朝陽靈魂的高歌。
直到這回,我才真正讀懂了他作為“文學家”或者說是“人民文學家”的魅力。
語言在他的筆下生活鮮動而不流于粗俗,生命又一次成為生命而不是在戰亂年代慘死的螻蟻。
而你卻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們的命運就是螻蟻;不由自主地在時代的洪流中沖刷前行,一不小心便消亡不見。
時代是英雄的時代,生活卻是人民的生活。
他是個真正通曉了漢語的魅力和生活的魅力的人。
一九七八年,挪威漢學家伊麗沙白·艾笛訪華,提到有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本來打算頒給老舍。
當時的華人作家里譯作最多的作家,連瑞典文的版本也有。
她說,**開始后,謠傳他已經死了,而死人是不能拿這個獎的。
于是川端康成拿了諾獎,那個我們中國人至今念念不忘的一個獎。
1966年8月,他和其他28人被**押到北京文廟“斗爭”,跪在焚燒京戲服裝和道具的火堆前被毒打三小時。
8月24日夜,老舍在北京西城太平湖投水自殺。
他的尸體火化后,不準留下骨灰。
我想起李政道曾說,一個人的成就并不只關注他在哪里做的研究,許多人的研究都是在國外做的。
然而這到底是說明國內沒有軟件環境,還是沒有硬件條件?那一場浩劫剛剛開始,這個“人民藝術家”便選擇了投河。
他筆下夾縫中生存的小人物的命運讓人心酸,而他自己以為即將到來的美好社會卻毀了曾經的愿望。
他心里有一個小小世界,裝著自己的理想。
然而他的理想太純粹,與那個正在萌發躁動的國家的步伐不合。
也許這就是舊式知識分子與革命的關系——矛盾,徘徊,恐慌,卻又心懷希望。
他們以為新時代終于到來了,終于不必再在戰火紛飛的夾縫中偷生。
他們以為自己可以自由地、無拘束地寫作了,所以他們愿意歌頌新生活,讓往事變成革命的炮灰吧……
然而革命卻遠不止是三大戰役打下南京一路把國民黨趕到臺灣就算了事。
正如思想無法被改造,文化也是無法被革命的。
它深植于個體和群體的人精神和物質兩個層面,燒殺搶砸的**根本無法擺脫社會對他們的影響——過去的那個社會和現在的時代。
過去的時代教會他們溫良恭簡讓,而現在的時代鼓動他們起來造反。
有時候我看一些并不主流的記錄片和書,所幸其中許多角度都相當客觀冷靜。
那是個陌生的時代,許多事情在今天看來根本無法理解——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一直對俄國政府有些討厭——然而它們真實地發生了。
一次讀完一本書我想,作一個不厚道的比較,德國的納粹當時也是由青年人的狂熱開始,他們的行為可以將人類文明毀滅重新倒退到奴隸時代,所有的人都為最高貴的雅利安人種服務,為他們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利流血。
而他們可以毀滅任何他們認為是不適合的東西——文明,人種,良知。
我們中國當時有多少青年人?加起來一定有德國意大利納粹兵的好幾倍。
當時的那個口號,赤遍地球,解放全人類——再進一步,就是自高自大導致的暴力和極權。
那么我們——他們——與納粹又有什么兩樣?
扯遠了。
老舍的兒子舒乙后來寫,自殺前的一天他把兒子、女兒找來說:歐洲歷史上的“文化革命”,實際上,對文化和文物的破壞都是極為嚴重的。
我不會把小瓶小罐和字畫收起來,它們不是革命的對象;我本人也不是革命的對象。
破“四舊”,斗這砸那,是誰給這些孩子這么大的權力?他說:又要死人啦,特別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
說到這里,他說了兩個在前幾次運動中由于不堪污辱而一頭扎進什剎海的例子。
那是知識分子對文化革命最基本最初始的態度。
每個人聽到都會這樣子想,但又有多少人如馮友蘭、郭沫若等轉而吹捧**。
我們無權指責他們的態度,那是一場政治風暴,或者說遠超越了政治的含義,上升到了普通生活中。
文化本是與政治相異的,而政治又是文化的基礎之一。
文化為具體的社會具體的意識形態服務,于是它們扭曲成了郭沫若晚年惡心的打油詩和吹捧著自以為不需要吃飯就能夠實現共產主義的酸文人們。
老舍作了一個最符合傳統道德的選擇。
從太史公的時代人們就明白受辱是要去死的,你不死一定是有別的企圖。
如今只見指責當年暴行的人,那么施暴者又在哪里?我無法理解,因為我是九零后,代表人物是腦殘的殺犸特家族等等。
與長者議論,那些在**晚期出生的人,我說,以后這樣的事情不大可能發生了吧?你知道,思想一旦解放了,倒行逆施就很難了;況且如今的世界你想封閉消息也不太可能。
他們說不出原因,只是說,都未必。
未必再有一場那樣的浩劫,未必再有那樣的一群人堅持著自己的理想,見了現實的落差羞憤而死。
他的人生遠不如他的文字幽默明快,即使苦難中也有那么一絲自我嘲諷的意味。
老舍先生有一段類似格言的話,寫在抗戰剛剛結束時,發表在一篇叫作《癡人》的短文里:“誰知道這點氣節有多大的用處呢?但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民族的正氣,我們寧貧死,病死,或被殺也不能輕易地丟失了它。
在過去的八年中,我們把死看成生,把侵略者與威脅利誘都看成仇敵,就是為了那一點氣節。
我們似乎很愚傻。
但是世界上最良最善的事差不多都是傻人干出來的啊!”追問
《茶館》啊,老兄你扯到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