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王蒙
我喜愛湖。
湖是大地的眼睛,湖是一種流動的深情。
湖是生活中沒有被剝奪的一點奇妙。
早在幼年時候,一見到北海公園的太液池,我就眼睛一亮。
在貧窮和危險的舊社會,太液池是一個意外的驚喜,是一個奇異的溫柔,一種孩提式的敞露與清流。
我常常認為,大地與人之間有一種奇妙的契合。
山是沉重的責任與名節的矜持。
海是渺茫的遐思與變易的豐富。
沙漠是希望與失望交織的莊嚴的等待。
河流是一種尋求,一種機智,一種被轄制的自由……
那時候我沒有見過海,頤和園的昆明湖對于我來說已經是浩浩然蕩蕩然的大水了。
我每去一次頤和園,都要欣賞昆明湖的碧波,驚嘆于湖水的美麗與自身的渺小。
是的,湖是一種美麗,是一種情意。
為了陸地不那么干枯,為了人的生活不那么疲勞,為了把兇惡的海控制起來把生硬的地面活潑起來,為了你的眼睛與天上的月亮——你不覺得看到地面上的一個湖泊就像看到天上的月亮一樣令人欣喜么,為了短暫的焦渴的生命中不能或缺的滋潤,于是有了湖。
北京的西山風景區是很美的,但是太缺少湖水了。
這樣,對于香山靜宜園“雙清”的池水,對于小小的兒童樂園式的眼鏡湖,我自然是情有獨鐘。
一見到這樣的水波蕩漾,臉上不由得出現衷心的笑容。
后來到了新疆以后,那就開了眼啦。
在烏魯木齊與伊梨之間的天山深處,著名的高山湖泊賽里木湖曾經怎么樣地令人眼界開闊呀!湖水是咸的,湖水一望無際,湛藍如玉,盤山公路傍湖而過,無數拉運木材、糧食、水泥、鋼筋、百貨的重型卡車從湖邊走過。
四周是長滿樅樹的高處終年積雪的山坡。
時而有強勁的風自由地吹過。
我在這里,感覺到一種莊嚴,一種粗獷,一種闊大。
我不能不慶幸我終于離開了大城市,離開了那一個區一個胡同一處房子。
我面對著的是一個嚴峻的、帶幾分神秘和野性的世界。
這個世界里有一個巨大而晶瑩的咸湖,它冷靜而又尊嚴,凜然而又高聳地存在著。
你覺得你其實只能向往它卻很難有機會去親近它。
在天山南麓的焉耆與庫爾勒之間,有一個大湖——博斯騰湖,浩渺無際,蘆葦叢生,坐著汽艇穿來穿去也見不到岸。
據說有一個外國的總理看展覽的時候看到博斯騰湖的照片甚感驚異,他說:“新疆不是不靠海嗎?”那宛如內陸的海,那是遠古時代的海的遺留,那是對于遠離大海的新疆的特殊的慰安。
在阿爾卑斯山的腳下,在芝加哥的北邊,在布加勒斯特的市區,在高原墨西哥城近郊,我造訪過許多湖泊。
我流連忘返,我抱怨自己只能匆匆邂逅,匆匆離去,我太對不起上蒼的得意創造與生活給予我的機緣。
而珠海斗門的白藤湖呢?它是1993年6月走入我的記憶的。
這是又一種心緒,又一番風趣。
它是那樣親切隨和,那樣為人所有為人所用。
它是一種景觀更是一種資源,它是一種大自然的慷慨,也是特有的風水——它象征著斗門人的、白藤湖人的無限發達的可能。
度假村的修建已經開辟了新的歷史。
白藤湖是一個更加人化的湖,人化的自然。
1993年我有幸在這里居住了若干天。
居住在白藤湖,我覺得好舒適而又平安。
我覺得發展其實并不難,生活其實也不是那么困難。
只要好好地做,只要不把力量放在破壞上。
只要我們變得更近人情一些,更簡單一些。
只要我們多一點美好的祝愿,少一點惡狠狠的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