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巴金
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
從前在家鄉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
望著星天,我就會忘記一切,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里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門,每晚我打開后門,便看見一個靜寂的夜。
下面是一片菜園,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藍天。
星光在我們的肉眼里雖然微小,然而它使我們覺得光明無處不在。
那時候我正在讀一些關于天文學的書,也認得一些星星,好像它們就是我的朋友,它們常常在和我談話一樣。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對,我把它們認得很熟了。
我躺在艙面上,仰望天空。
深藍色的天空里懸著無數半明半昧的星。
船在動,星也在動,它們是這樣低,真是搖搖欲墜呢!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在我的周圍飛舞。
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靜寂的,是夢幻的。
我望著那許多認識的星,我仿佛看見它們在對我霎眼,我仿佛聽見它們在小聲說話。
這時我忘記了一切。
在星的懷抱中我微笑著,我沉睡著。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子,現在睡在母親的懷里了。
有一夜,那個在哥倫波上船的英國人指給我看天上的巨人。
他用手指著:那四顆明亮的星是頭,下面的幾顆是身子,這幾顆是手,那幾顆是腿和腳,還有三顆星算是腰帶。
經他這一番指點,我果然看清楚了那個天上的巨人。
看,那個巨人還在跑呢!
樹陰下的默想
何其芳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樹陰下。
六月的黃金色的陽光照耀著。
在我們眼前,在蒼翠的山巖和一片有灰瓦屋頂的屋舍之間,流著浩浩蕩蕩東去的揚子江。
我們居高臨下。
這地方從前叫西山,但自從有了一點人工的裝飾,一個運動場,一些花木和假山石和鋪道,便成了公園。
而且在這涼風時至的巖邊有了茶座。
我們就坐在茶座間。
一顆枝葉四出的巨大的常綠樹蔭蔽著。
這種有橢圓形葉子的喬木在我們家鄉名黃桷樹,常生長在巖邊嶺上,給行路人休憩時以清涼。
當我留滯在沙漠似的北方我是多么想念它啊,我以不知道它在植物學上的名字深為遺憾,直到在一本地理書上讀到描寫我們家鄉的文字,在土壤肥沃之后接上一句榕陰四垂,才猜想它一定是那生長在熱帶的榕樹的變種。
現在我就坐在它的樹陰下。
而且身邊是我常常想念的別了四五年的朋友。
我將怎樣稱呼我這位朋友呢?我曾在詩中說他常有溫和的沉默。
有人稱為一個高潔的人。
高潔是一個寒冷的形容詞,然而他,就對于我而言,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生活的朋友。
他使我由褊急,孤傲和對于人類的不信任變得比較寬大,比較有同情。
就他自己而言,他雖不怎樣寫詩卻是一個詩人。
當我和他同在一個北方古城中的會館里度著許多寂寞的日子,我們是十分親近;當我們分別后,各自在一邊受著苦難,他和肺病斗爭而我和孤獨,和人間的寒冷,最后開始和不合理的社會斗爭,我仍是常常想念他。
他是一個非時間和生活上的疏遠所能隔絕的朋友。
這次我回到鄉下的家里去過完了十三天假日,又到縣城里來冒著暑熱,等著船。
又等了三天的船。
正當我十分厭煩的時候,他坐著帆船從他那閉塞的不通郵訊的鄉下到縣城里來了。
但我們只有著很短促的時間。
今天夜里我就將睡在一只船上,明天清晨我就將離開我的家鄉。
我的旅程的終點是在遼遠的山東半島的一個小縣里。
我將完全獨自地帶著熱情和勇敢到那陌生地方去,象一個被放逐的人。
我們說了很多的話,隨后是片刻沉默。
就在這片刻沉默里,許多記憶,許多感想在我心里浮了起來。
北方的冬天。
已經飄飛過雪了。
一種奇異的悒郁渴望。
那每當我在一個環境里住得稍稍熟習后便欲有新的遷移的渴望。
又不可抵御地折磨著我。
我寫信給我的同鄉,說想搬到他們所住的那個會館里去。
回信來了:“等幾天再搬來吧,我們現在過著貧窮的日子。
”那會館里幾乎全是一些到北方來上學的年輕人,常常因家里的錢寄到得太遲而受窘迫。
但我還是搬去了,因為我已不可忍耐地厭倦了那有著熊熊的爐火的大學寄宿舍,和那輝煌的圖書館,和那些放散著死亡的芬芳的書籍。
搬到會館后我的屋子里沒有生爐火,冷得象冰窖。
每天餐桌上是一大盆粗菜豆腐,—碗咸菜和一鍋米飯。
然而我感到一種新鮮的歡欣。
因為我們過著一種和諧的生活。
而我那常有溫和的沉默的朋友那時候更常有著溫和的微笑。
在積雪的日子,我往往獨自跑出去享受寂寞,回來便坐著寫詩。
那是一些很幼稚的歌唱,但全靠那位朋友讀后的意見和暗示我才自己明白。
所以他又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寫作的朋友。
他使我的寫作由浮夸,庸俗和淺薄可笑的感傷變成比較親切,比較有希望。
他自己是不常寫作的。
但有一次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冊手抄本給我看,上面寫滿了用小詩形式記下來的詩的語言,象一些透明的露珠那樣使我不能忘記。
到現在我還能背誦出其中的一些:
寂寞的秋
貓兒繞著我的腳前腳后
吹去爬到我書上的蟲兒
使它做一個跳巖的夢
遲晚的北方的春天終于來了,或者說已是初夏,因為在那古城里這兩個季節是分不清的。
每個院子里的槐樹已張開了它的傘。
他的窗前已牽滿了爬山虎的綠葉。
我常常坐在他的屋子里閑談,或者諦視著在那窗紗上抽動著灰色的腿的壁虎。
他呢,他望著屋檐下的去年的舊蜂窩想念他的昔日。
我們都感到最好以工作來排遣寂寞了。
于是我們自己印一種小刊物來督促我們寫作。
這小刊物印行了三期便沒有繼續,因為我被折磨于一種生活上的糾紛。
一種燃燒著自己的熱情,再也不能安靜地提起筆來寫一點什么。
那郁熱的多雨的夏季啊,我第一次背起了愛情的十字架。
我常以我那位朋友的屋子為我的煩憂的托庇所,因為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平靜、友誼和莫逆于心的談話。
有時我們一同緩步在那些曲折的多塵的小胡同里,或者在那開著馬纓花的長街上。
一個晚上我們又走進了一個常去的荒涼的園子里。
隔著暗暗的湖水,我們停下來遙望對岸的樹林。
我突然想起了家鄉。
而他也談起他將來愿意回到鄉下住著,常常坐在屋側的池塘邊的樹陰下釣魚,并且希望那時鄉下的交通比較方便,郵差從池塘邊走過,時常把遠方的信親交在他手里。
不久他就離開了那個古城,回到混亂的文化落后的家鄉去尋找職業。
沒有發現適宜的工作卻發現了肺病。
他吐血了。
這個悲哀的消息給我帶來驚訝,憂慮,我想起了他瘦弱的身體,困難的家庭狀況和家鄉的那種折磨人的社會環境。
全靠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斗爭了四五年還是堅強地活著。
在這中間他還斷續地以勞力去換取一種極簡單的生活。
在一封信里他寫著:“我寧愿挑蔥賣蒜,不和那些人往來。
”那些人是什么人呢?不待推測,我就想到那是充滿各地的閉著眼向社會的上層爬的人們。
后來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詩給我,當我讀到其中的這樣一首:
我愿是一個揀水雀兒
在秋天的田坎上
啄雨后的露珠
我起了許多感觸。
我聯想到一位古代的憤世者的話:“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
現在我們見面了。
他更加瘦弱而我則帶著風塵之色。
讓我們為著想起了那些已經消逝的歲月再沉默一會兒吧,那些寂寞的使人老的歲月。
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很年輕的人了,卻又懷抱著一種很年輕的感覺:仍然不關心我的歸宿將在何處,仍然不依戀我的鄉土。
未必有什么新大陸在遙遙地期待我,但我卻甘愿冒著風濤,帶著渴望,獨自在無涯的海上航行。
是什么在驅策著我?是什么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里便感到十分悒郁?對于明天我又將離開的鄉土,這有著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童年的鄉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個路人嗎?我責問著自己。
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片可哀的景象:干旱的土地;焦枯得象被火燒過的稻禾;默默地彎著腰,流著汗,在田野里勞作的農夫農婦。
這在地理書上被稱為肥沃的山之國,很久很久以來便已為饑餓、貧窮、暴力和死亡所統治了。
無聲地統治,無聲地傾向滅亡。
或許這就是驅使我甘愿在外面流離的原因吧。
是啊,在樹陰下,在望著那浩浩蕩蕩的東去的揚子江的時候,我幻想它是渴望地憤怒地奔向自由的國土,又幻想它在嗚咽。
取錢
老舍
我告訴你,二哥,中國人是偉大的。
就拿銀行說吧,二哥,中國最小的銀行也比外國的好,不冤你。
你看,二哥,昨兒個我還在銀行里睡了一大覺。
這個我告訴你,二哥,在外國銀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國,你不是說我隨了洋鬼子嗎?二哥,你真有先見之明。
還是拿銀行說吧,我親眼見,洋鬼子再學一百年也趕不上中國人。
洋鬼子不夠派。
好比這么說吧,二哥,我在外國拿著張十鎊錢的支票去兌現錢。
一進銀行的門,就是柜臺,柜臺上沒有亮亮的黃銅欄桿,也沒有大小的銅牌。
二哥你看,這和油鹽店有什么分別?不夠派兒。
再說人吧,柜臺里站著好幾個,都那么光梳頭,凈洗臉的,臉上還笑著;這多下賤!把支票交給他們誰也行,誰也是先問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夠派兒了!拿過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緊跟著就問:“怎么拿?先生!”還是笑著。
哪道買賣人呢?!叫“先生”還不夠,必得還笑,洋鬼子脾氣!我就說了,二哥:“四個一鎊的單張,五鎊的一張,一鎊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錢兩樣要按理說,二哥,十鎊錢要這一套羅哩羅嗦,你討厭不,假若二哥你是銀行的伙計?你猜怎么樣,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賤了,好像這樣麻煩是應當應分,喝,馬上從柜臺下面抽出簿子來,刷刷的就寫;寫完,又一伸手,錢是錢,票子是票子,沒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給我數出來了;緊跟著便是:“請點一點,先生!”又是一大“先生”,下賤,不懂得買賣規矩!點完了錢,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點什么,對了,我并沒忘了什么,是奇怪洋鬼子干事——況且是堂堂的大銀行——為什么這樣快?趕喪呀?真他媽的!
二哥,還是中國的銀行,多么有派兒!我不是說昨兒個去取錢嗎?早八點就去了,因為現在天兒熱,銀行八點就開門;抓個早兒,省得大晌午的勞動人家;咱們事事都得留個心眼,人家有個伺候得著與伺候不著,不是嗎?到了銀行,人家真開了門,我就心里說,二哥:大熱的天,說什么時候開門就什么時候開門,真叫不容易。
其實人家要一天都愣不開,不是誰也管不了嗎?一邊贊嘆,我一邊就往里走。
喝,大電扇忽忽的吹著,人家已經都各按部位坐得穩穩當當,吸著煙卷,按一下鈴就有茶水送來,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夠派兒了。
我一看,就不好意思過去,大熱的天,不叫人家多歇會兒,未免有點不知好歹。
可是我到底過去了,二哥,因為怕人家把我攆出去;人家看我像沒事的,還不攆出來么?人家是銀行,又不是茶館,可以隨便出入。
我就過去了,極慢的把支票放在柜臺上。
沒人搭理我,當然的。
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興;大熱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
二哥,我早就預備好了:先用左腿金雞獨立的站著,為是站乏了好換腿。
左腿立了有十分鐘,我很高興我的腿確是有了勁。
支持到十二分鐘舉不能不換腿了,于是就來個右腿金雞獨立。
右腿也不弱,我更高興了,,爽性來個猴子偷桃吧,我就頭朝下,順著柜臺倒立了幾分鐘。
翻過身來,大家還沒動靜,我又翻了十來個跟頭,打了些旋風腳。
剛站穩了,過來一位;心里說:我還沒練兩套拳呢: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過來吐口痰,我補上了兩套拳。
拳練完了,我出了點汗,很痛快。
又站了會兒,一邊喘氣,一邊欣賞大家的派頭——真穩!很想給他們喝個彩。
八點四十分,過來一位,臉上要下雨,眉毛上滿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難過,大熱的天,來給人家添麻煩。
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斷定我和支票像親哥兒倆不像。
我很想把腦門子上簽個字。
他連大氣沒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給我一面小銅牌。
我直說:“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適,我明天再來;明天立秋。
”我是真怕把他氣死,大熱的天。
他還是沒理我,真夠派兒,使我肅然起敬!
拿著銅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錢的那邊看了一下。
放錢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剛按鈴要雞絲面。
我一想:工友傳達到廚房,廚子還得上街買雞,湊巧了雞也許還沒長成個兒;即使順當的買著雞,面也許還沒磨好,說不定,這碗雞絲面得等三天三夜。
放錢的先生當然在吃面之前決不會放錢;大熱的天,腹里沒食怎能辦事。
我覺得太對不起人了,二哥!心中懊悔,我有點發困,靠著椅子就睡了。
睡得挺好,沒蚊子也沒臭蟲,到底是銀行里!閉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鐘;我的身體,二哥,是不錯了!吃得飽,睡得著!偷愉的往放錢的先生那邊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熱的天,趕勞人是不對的!)雞絲面還沒來呢。
我很替他著急,肚子怪餓的,坐著多么難受。
他可是真夠派兒,肚子那么餓還不動聲色,沒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點左右吧,雞絲面來了!“大概”,因為我不肯看壁上的鐘——熱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簡直不夠朋友。
況且我才等了兩點鐘,算得了什么。
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面。
他吃得可不慢。
我覺得對不起人。
為換我這張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們都是善心人哪。
他吃完了面,按鈴要手巾把,然后點上火紙,咕嚕開小水煙袋。
我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
他又吸了半點多鐘水煙。
這時候,二哥。
等取錢的已有了六七位,我們彼此對看,眼中都帶出對不起人的神氣。
我要是開銀行,二哥,開市的那天就先槍斃倆取錢的,省得日后麻煩。
大熱的天,取哪門子錢?不知好歹!
十點半,放錢的先生立起來伸了伸腰。
然后捧著小水煙袋和同事的低聲閑談起來。
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熱的天,十時半還得在行里閑談,多么不自由!憑他的派兒,至少該上青島避兩月暑去;還在行里,還得閑談,哼!十一點,他回來,放下水煙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
十一點半才回來。
大熱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點鐘的恭,多不容易!再說,十一點半,他居然拿起筆來寫賬,看支票。
我直要過去勸告他不必著急。
大熱的天,為幾個取錢的再得了病才合不來。
到T+點,我決定回家,明天再來。
我剛要走,放錢的先生喊:“一號!”我真不愿過去,這個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點鐘就放錢,派兒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沒使我失望。
我過去了,他沒說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來我忘了在背后簽字,他沒等我拔下自來水筆來,說了句:“明天再說吧。
”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來嗎,人家是一點關門;我補簽上字,再等四點鐘,不就是下午四點了嗎,大熱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時候不關門?我收起支票來,想說幾句極合適的客氣話,可是他喊了“二號”;我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工夫,決定回家好好的寫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開開眼去,太夠派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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