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路似乎已經十分古舊,暗暗的墨青色,時光流逝而刻在上面深深的痕跡。
慢慢地,慢慢地,向遠方延伸。
這個地方很安靜,也許吧,想在現在的鳳凰古鎮找出一個安靜的地方真的很難。
這里早就充滿了世俗迷人的香氣。
而這條安靜的小巷,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
這里迷蒙著江南厚厚的水氣,像一副年代久遠的水墨畫,讓人覺得淡定而又樸實。
路的兩旁是些古老的房子,青灰色的屋檐,滴水的檐角,矮矮的墻角爬滿青苔,散發著潮濕的氣息。
沿著著條路漫漫的走,忽然見到幾個苗家阿婆,背著竹編背簍,手中拿著幾個花環。
花環可能在沱江中浸洗過吧,清凌凌的,還占著些晶瑩的水珠。
她們說著我聽不大懂的苗話,步履輕快,黑色的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慢慢的走,慢慢的走,就這樣一直沒有盡頭。
忽而想起戴望舒的《雨巷》中那個像丁香一樣逢著愁怨的姑娘。
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
我猜想,那個女孩一定有著清澈的眼神,她會是那般安靜,如同一株靜立的木棉。
而現在,整個巷子就我一個人,閉上眼,清爽的風從我身邊吹過,帶著江南特有的濕潤的氣息,吹得我的頭發細細碎碎地在風中展開。
看到一座爬滿青苔的橋,我走上去,忽然覺得時光倒流,回到那個風雨飄搖的宋朝,我成了一個詞人,站在橋頭,長衫迎風而立。
淡淡的煙,淡淡的霧,淡淡的景,淡淡的人。
那雕花的烏木窗框后,怕曾有如江南水氣般的伊人,當窗對月,憑欄哀嘆。
青色的墻,青色的檐,青色的路,青色的夢。
那籠罩在這條青石板路上已有千百年的水氣,此刻在眼前迷離、飄散。
繼續往前走,忽然感到撲面而來的潤濕的氣息中,夾雜著淡淡的清香。
蹲下身去,只見那陰濕的墻角邊生著一叢叢參差不齊的野草,在那野草從中有兩枝素凈的小野花,乳白色,花蕊處微微泛著些藍色。
淡淡的香,淺淺的藍,一草一木間都迷離著江南如水般的笑顏。
風依舊安靜地吹著,整條路上是那樣沉寂。
忽然聽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抬起頭來,原來是幾個漂亮的苗家阿妹,嘴里唱著好聽的苗家山歌,頭上高高的銀飾也隨著她們的的節拍應和著,發出清脆的聲響。
走在這條路上,我想:這條青石板路,經歷了千百年的風吹雨打,也不知有多少人曾和我一樣慢慢地走著、走著。
也許輕輕一碰,就會抖落一地的故事吧。
晴朗瘦削的少年,丁香一般的姑娘,還有,還有他們,那些陪著 古鎮一起經歷風霜的老人們。
他們坐在門口親昵的拉著些家常,或在廚房中為忙碌了一天的家人張羅著飯菜。
轉眼間,炊煙彌漫了整條小巷。
再往前走,就到盡頭了。
我回過頭去,看著落日燒紅了整個天空,而那條幽暗的青石板路,卻一直向遠方延伸,最終淹沒在最后一片余暉之中。
最后一條青石板路
父親打來電話,說,鎮上最后一條青石板路也被水泥路替代了,以后開車回家就方便了。
語氣中透露著喜悅之情。
擱下電話,忍不住輕嘆:最后一條青石板路終于消失在現代化的文明建設中了。
童年,最喜歡赤著小腳丫子,踩在小鎮上那條靜默的青石板上,奔跑著跳躍著。
當柔軟的腳底與堅硬光滑的青石板接觸的瞬間,一份清涼會隨之從涼絲絲,滑溜溜的腳底竄至心田,再由心間蔓延至全身。
風總是適時的穿過巷子,留下淡淡的花香。
伸出稚嫩的小手,追趕著雨的身影,燕子般快樂地滑過煙灰色的屋檐下長串的透明雨簾,珍珠般圓潤的雨滴,在細嫩的肌膚上調皮的亂蹦亂跳開來。
羊角辮隨著濺起的朵朵晶瑩剔透的水花忽上忽下,左搖右晃,追逐著嬉鬧著。
綴滿小花的裙子,在濕漉漉亮晶晶的青石板上盛開成嬌艷粉嫩的花朵,與蒼老灰暗的小鎮形成鮮明的對比。
雨真是最出色的琴師,在灰舊的瓦楞上為我的童年為寧靜的巷子彈起天籟之音。
引得瓦楞間嫩綠的苔蘚,屋檐下躲雨的小鳥也忍不住探頭探腦的,似乎想掙脫所有的束縛,加入這雨中的狂歡。
到如今,每每想起那一幕,絲絲涼爽依然會襲上心田,縷縷快意依然會在眉間蕩漾。
而父親的喜悅之情卻深深刺痛了我心底無從再尋覓的戀舊情節。
我不知道也無法理解父親內心深處對這條青石板路的情感,也從不敢詢問。
具說這條青石板路是抗戰時期國民黨軍隊修建的,期間曾有一小撮窮途末路的日本兵破壞過小鎮的寧靜。
而身為大家閨秀的奶奶在這條青石板路上遭遇了毫無人性的日本兵的驚嚇而變得瘋瘋顛顛。
記得爺爺在世時,是絕不允許我去這條青石板路上玩耍的,而兒時的我自是無法理解那么疼愛我的爺爺為何會如此蠻橫地剝奪我少有的快樂。
父親兄妹三人都是在奶奶瘋后陸續出生的,我無法想像父親是如何逐漸長大的,父親從不愿提起,也從未聽叔叔和姑姑提過。
盡管奶奶出于本能,對自己的孩子依然像母雞愛護小雞似的看護著,卻拒絕為他們哺乳。
爺爺在奶奶瘋后,也無心打理祖輩留下的鋪子,整日沉迷于抽煙喝酒之中,漸漸家道中落,最后甚至變賣了奶奶的嫁妝去換酒錢,最終也早早地把自己的生命結束在了酒中。
而奶奶在逐漸蒼老的日子里卻意外地漸漸變得清醒了,不再那么瘋顛,但卻從未見她走上或路過那條青石板路,直至她去世后,人們小心翼翼地抬著她踏上破損的青石板路,晃晃悠悠地走出寧靜的小鎮。
一如當年抬著奶奶的花轎,晃晃悠悠間穿過熱鬧的青石板路,走進小鎮……
而父親在那一刻沒有淚,只是使勁地踩著青石板,似乎想把所有的曲折辛酸都踩在腳下,嵌入石板的縫隙間,而日后的繁榮或衰落都不再與奶奶有關。
我不知道天堂的爺爺和奶奶,此刻是否看到,這條刻錄著滄桑的青石路終于被碾碎,深埋地下,永不再蘇醒。
若看到,他們的臉上是否會露出和父親一般的欣慰笑意?他們心中的傷痛是否可以從此釋懷?
而我,童年的巷子,青石板路,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定格成一段殘缺不齊的灰色版畫,在無數個下雨的夜,從遙遠的地方風塵仆仆地趕來,與夢里重逢!
“石板路,清又清,夏天坐著數星星;石板路,密又密,連村結塞繞山水;石板路,長又長,南來北往走四方;石板路,硬又硬,千年興衰我作證……”穿行在珠江三角洲平原縱橫交錯的水泥和柏油大道,我總會想起故鄉的青石板路。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山村。
歷經幾百年的發展,青石板路如蛛網散布在故鄉的大地上,成為故鄉最壯麗的自然風景和人文景觀。
村子里每條巷道都是大小不一錯落有序的青石板路;田園中,阡陌縱橫的是青石板路;丘陵和山崗上,隱隱約約的也可以看到伸向遠方的青石板路。
這些縱橫交錯的石板路既是故鄉的交通命脈,也是故鄉聯通外面世界的窗口。
在我年少的夢里,故鄉的青石板路就像一位質樸的村夫,承載著厚重的人生使命,姍姍地走在故鄉廣袤的土地上;又像一根根斑爛的五線普,彈奏著千年農業文明興衰的牧歌。
故鄉的青石板路是從家鄉后山一種質地優良的石灰巖上開采而來,經切割和打磨后鋪在泥土路上而砌成。
剛鋪成的石板路凹凸不平,漸漸地,經過歲月的洗禮和風雨的磨蝕,便變得光滑青亮了。
走在平整堅實的青石板路上,看遠山近水,聽村言俗語和牛哞雞唱,讓人感受到田園風情愜意迷人的同時,更讓人遙想起先祖們披荊斬棘開路時的滄桑與艱辛。
在這所有的石板路中,從家鄉門前涔江平原繞過的“驛南路”最為有名;它是古代的一條官道,比一般的石板路寬,所選用的石料也頗為講究,而且每10里左右就有一個石亭子,亭子里會除了石椅石桌外,石柱上還刻有各種文字和圖畫;它北通衡岳,南接粵、桂,如一條青龍,莽莽蒼蒼地盤纏在湘南大地,氣象非常壯觀。
據說我們的先祖就是沿著“驛南路”從江西過來的,也因此,“驛南路”在故鄉便有著特別的意義和地位。
它不僅是故鄉陸路的交匯線,更是鄉親們心靈和精神的圣地。
村里人沿著“驛南路”走南闖北,去追尋自己的人生理想……這時候,親人總會相送到“驛南路”外的石亭,很有古代長亭送別的遺韻;逢年過節,人們會在石板上點香,擺果肉,祭祀各路神仙;有婚嫁之類的喜事,按我們的風俗,都要先沿著“驛南路”走過“槽門”(村門),走進李氏宗祠,拜列祖列宗,最后才回自家;小孩子生下后一般要到這里來取名;有災有難的人家也會到這里求得神仙保佑。
我童年生活的許多活動大多與“驛南路”或其它青石板路有關,打紙派﹑旋駝鑼﹑斗蟋蟀﹑踢雞毛球﹑跳繩子,下三角棋等等。
其中,最難忘記的是在石板上玩泥巴。
玩泥巴是童年的日常功課,只要不下雨,我們便哼著泥巴小調,呼朋喚友聚集在寬平的石板上玩泥巴﹕“青石板上玩泥巴,泥巴捏成面花花,面花花做家家,捏一個你,捏一個他,捏出童年樂呵呵……”。
先到田里選取質地細膩﹑沒有雜物﹑顏色鮮黃和濕度中等的泥土,然后像揉面條一樣在石板上反復地撮﹑打﹑整,等到又粘又軟時,便可以按自己的想象和需要創造各種各樣的“作品”了:頭像﹑小鳥﹑男人﹑女人﹑水果﹑車子等等,童年的時光就這樣悄悄地從手指間流過。
夏天的晚上,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坐在石板路上納涼;小孩們則穿條短褲,或依在大人的懷中聽離奇古怪的故事,或仰躺在清清爽爽的石板上,看深邃的夜空﹑閃閃的星星和劃過的流星。
晚風習習,人語隱隱,年少的心思一如那明明滅滅的螢火蟲,在夜風中飄蕩。
這種石板路文化活動對于我們來說是一種重要的啟蒙教育和神秘的人生體驗。
許多做人的基本道理和簡單的農業知識如:“人之初,性本善”,“綱常之論”﹑“孝悌之道”﹑“五谷桑麻”及“春耕夏播秋收冬儲”就是從這里獲得的。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不再玩泥巴了。
沿著故鄉的青石板路我走上了求學之路,走上了更為廣闊的人生舞臺。
這時我才知道,其實在中國大地上,從平地到高山,從鄉村到城鎮,有許許多多各具特色的青石板路。
這些石板路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勞作和行旅息息相關。
它們就像一條條濃縮的藝術畫廊,沿途走下去,你可以欣賞到各地秀麗的自然景觀和多彩的民俗風情。
它們是中國古代農業文明的見證和真實記載。
遺憾的是,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這種農業社會特有的景觀遭到了嚴重破壞,一塊塊青石板被打碎了;一座座石亭倒塌了;一條條青石板路消失了。
在我的故鄉,許多石板路被水泥路或沙土路取代;“驛南路”變得坑坑洼洼,不少青石板不翼而飛,有些路段還被侵占改成了田地或建了房子。
漫步在這些殘缺不全的石板路上——最好是選擇在秋天的黃昏或者有月夜的晚上,歷史的滄桑和厚重感悠然而生。
曾經有多少赤腳草鞋走過,有多少寶馬香車碾過,有多少日出日落故事的青石板,就這樣漸漸地消失于荒山漫草間,消失于歷史的長河﹗
1999年,我沿著“驛南路”走出故鄉,開始浪跡天涯。
如今,年關將到,故鄉的青石板路應該又擺滿了各種祭祀的禮品,鋪滿了紅紅的爆竹煙花了吧﹖母親一定是站在“驛南路”的盡頭望子歸來吧﹖可惜,這個年關,我又不能回家,這座南國的小城也沒有青石板路。
看來,我只有在每個難眠的夜晚,沿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青石板路,回到我魂牽夢繞的故鄉,回到那望斷天涯的爹娘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