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幸福》
一
我上月中旬帶病去香港接受中文大學頒授的榮譽學位,受到中大師生的盛情接待,回滬后因寫字困難,過了十多天才給一位香港朋友寫了如下的信:
……我二十多年未見“香港的夜”①,這次小住十八天,仍然是為了酬答友誼。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夠年輕二十歲,那么我可以多寫,寫盡我心中積累的感情。
……我常說,友情是照亮我一生的明燈。
寫作五十幾年之后我重來香港,仍然是滿目燈光。
我結交了那么多的朋友!他們的友情溫暖了我的心。
我不能不想到他們,我不能不時時考慮怎樣償還友情的債。
即使還不清,能還多少就還多少也好。
我一生最高的目標就在于“付出”二字。
我必須用行動表示我的感激。
我今年八十。
那天在宴會上您還為這個跟我碰杯。
其實活到八十是一件可悲的事。
我時時痛苦地想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還應該做那么多的事,卻只有這么少的時間!我還想寫那么多的文章,一天卻只能寫一兩百個字,有時拿起筆手抖起來,一個字也寫不好。
我著急。
然而我并不悲觀。
我寫不好,會有寫得好和寫得更好的人。
年輕人已經趕上來了。
現在和未來都是屬于他們的。
活躍的應該是他們。
當然我手中的筆也還是屬于我的,我有權、也有責任寫作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
動身返滬的那天,在機場上見到您,我沒有講什么。
有些感情不是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
我只能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
二
上面的信是寫給某一個人的,話卻是對許多人講的,因為這是我心里的話。
本來我應該給每一個朋友寫信表達我的感謝之情,可是我沒有充沛的精力,我甚至沒有保證每天工作三四個小時的健康,我只能向疾病和干擾奪回一分一秒。
我面前有多少必須克服的困難,但困難嚇不倒我。
我耳邊仍然有各式各樣的唧唧喳喳,但任何噪音都不會使我昏迷。
從香港回來又是十八天了,我坐在二樓太陽間的書桌前,只聽見一片“知了”聲,就是說我耳鳴相當厲害,可是我的頭腦十分清醒,我拿著筆,一邊在回憶前一個“十八天”的事情。
我很激動,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次離開香港的時候,我會像幾十年前那樣感覺到我有足夠多的勇氣和力量。
我想念風景如畫的中文大學的校園,在那里我參加過幾次同大學師生的座談會。
我始終忘不了某一位朋友提出的一個問題:“你拿著高的稿費過著優裕的生活,不知你怎樣看待你的讀者?”可能是我弄錯了,記錯了,原來的問題也許不是這樣,我的女兒小林那天也在場,她就說不是那個意思,而且當時我也不是照那個意思回答問題。
但究竟是怎樣回答的,散了會當天晚上我便說不清楚了。
我記得的只是寫在上面的那一句話,它一直折磨著我。
我夜間因為翻身困難,睡不好覺,就常常考慮應當怎樣解答這個問題。
它已經變成我自己的問題了。
我并沒有拿高的稿酬,用不著解釋。
但我靠稿費過著比較優裕的生活,這卻也是事實。
我常說讀者養活作家,總覺得自己欠了讀者一筆債。
怎樣償還這筆債?在香港的夜里我翻來覆去想解答這個問題,卻始終找不到滿意的答案。
我把這個問題帶回上海來了。
難道在上海我就能找到答案嗎?我深深體會到自己帶回來一個包袱,不,不是包袱,是一根鞭子。
又像在三十年代那樣,我覺得一根鞭子在我的背上抽打。
一個聲音壓倒了我的耳鳴:“你寫作,不是為了職位,不是為了榮譽……讀者需要的是你的藝術的良心。
”回顧過去了的八十年的歲月,我不能不出一身冷汗。
我要責問自己:在那么長的日子里,你究竟做了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三
我責備自己,我感覺到鞭子抽打我的背脊,我活到八十深感苦惱,并不是我灰心、喪氣,這正是因為我還有力量和勇氣。
參加典禮的那天,我從大禮堂回到大學賓館,收到一位香港大學學生的信,是托一位中文大學的同學轉來的。
這位署名“琴”的年輕讀者為我復印了一篇用英文寫的散文詩一樣的文章《你就永遠這樣年輕》。
我慚愧一向讀書不多,孤陋寡聞,說不出這文章是誰的作品。
里面有兩三段話我覺得很有意思,就記在心里,常常念著它們:
沒有人因為多活幾年幾歲而變老:人老只是由于他拋棄了理想。
歲月使皮膚起皺,而失去熱情卻讓靈魂出現皺紋。
你像你的信仰那樣年輕,像你的疑慮那樣衰老;像你的自信那樣年輕,像你的恐懼那樣衰老;像你的希望那樣年輕,像你的絕望那樣衰老。
在你的心靈中央有一個無線電臺。
只要它從大地,從人們……收到美、希望、歡欣、勇敢、莊嚴和力量的信息,你就永遠這樣年輕。
我的譯文并不夠標準,它們只是我的一點粗淺的理解。
琴女士認為拿這文章來“形容”我“最適合不過”,這是她的過獎。
我自己卻感覺到那一條稱為“衰老”的毒蟲不斷地在蠶蝕我的心,一直到今天,也將一直到最后。
飛去了的時光不會回來,青春的活力也不可能長在。
我在三四年前就說過我不會“煥發青春”。
但是我更不愿意躺下來閉上眼睛等待死亡。
我一直在掙扎,我從生活、從文學作品汲取養料,汲取力量。
人們習慣看作家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的靈魂就是文學作品所塑造出來的,當然我不是受一個人的影響,我讀過許多人寫的書,到了八十我還在追求,也還繼續不斷地受各種各樣的影響,例如上面提到的關于年輕、年老的文章,它使我想起許多事情,有些事我經常在想,有些我早已遺忘,但是現在又來到我的心頭。
我開始用“文章”里的話衡量自己:我是不是完全拋棄了理想?我的靈魂有沒有出現皺紋?我必須承認:皺紋太多了!過了八十我還得從零開始。
我感謝那位年輕的香港讀者,不僅是為了她的鼓勵,也是為了她推薦給我的那篇文章。
我現在才懂得怎樣從大地、從人們收聽希望……的信息。
我在香港的時間那么短,會見的人也不夠多,特別是年輕人。
但是同那些年輕人短短的交談,我覺得我正是在收聽希望、歡欣、勇敢……的信息。
這都是我所需要的養料。
而且我接觸到了一顆一顆真誠熱烈的心。
短短的十八天并不是白白地度過的。
我忘不了我那些年輕的“老師”(我應當稱他們為老師),他們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想到他們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們拿著鞭子在趕我前進。
說實話,太吃力了,因此我感到苦惱。
但是有這樣一根鞭子在督促我,我又感到幸福。
十一月十八日到二十九日
不過這篇文章我也要用,反正隔一個班,應該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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