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的《老王》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
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后,登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
他感嘆自己“人老了,沒用了”。
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干戶。
他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么親人。
老王不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
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
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
有一次,他撞在電桿上,撞得半面腫脹,又青又紫。
那時候我們在干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癥,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
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胡同,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登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
后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閑聊的時候,問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
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愿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
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
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
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
胡同口登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
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開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
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
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
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
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
”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我們從干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
老王只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
他并沒有力氣運送什么貨物。
幸虧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
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
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
他說可以湊合。
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錢吃了不知什么藥,總不見好。
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
往常他坐在登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么高。
也許他平時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
他面色死灰,兩只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
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像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
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他“嗯”了一聲,直著腳往里走,對我伸出兩手。
他一手提著個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
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雞蛋。
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里多得數不完。
我也記不起他是怎么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只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后轉身進屋去。
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
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
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
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
我不能想像他是怎么回家的。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
我問“老王怎么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溝里。
我也不懂,沒多問。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
我想他是知道的。
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
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
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朱自清是《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
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
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因為喪事,一半因為父親賦閑。
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
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
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
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
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
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
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
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
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
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
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
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
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
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
”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
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
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
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
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我趕緊拭干了淚。
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
過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
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
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
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了,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
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
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
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老舍《宗月大師》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
我九歲才入學。
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男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
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
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
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
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
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
要不然就是去學徒。
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
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
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
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
一進門,他看見了我。
“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
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
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
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
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
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
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
大殿里很黑、很冷。
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
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
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
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
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師。
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
我于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做了學生以后,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
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
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
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
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
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
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
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
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
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后花園。
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
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
可是,他好善。
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
他忘了自己。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
他辦貧兒學校我去做義務教師。
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
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
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
而后,他的花園也出了手。
他入廟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
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
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
現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
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
對佛學,他有多么深的認識,我不敢說。
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
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
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除出來。
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借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
廟里不要這種方丈。
一般的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
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的廟里做方丈。
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
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么洪亮。
他的廟里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
他整天不在廟里,但是他并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
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作工夫。
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
火葬后,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
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么樂趣與意義。
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
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在我的確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魯迅的《少年閏土》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
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戴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
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
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
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
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
正月里供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
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年;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
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
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地去看。
他正在廚房里,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于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么,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后,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
他說:“這不能。
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
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
晚上我和爹管四瓜去,你也去。”
“管賊嗎?”
“不是。
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
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
月亮地下,你聽,啦啦地響了,猹在咬瓜了。
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并不知道這所謂刺猬是怎么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不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八?灰?寺穡俊? “有胡叉呢。
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
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
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流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只腳……”
啊!閏土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
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里去。
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但終于被他父親帶走了。
他后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附原文:
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
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
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
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
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
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
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
他正在廚房里,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愿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
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于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么,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后,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
他說:“這不能。
須大雪下了才好。
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
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
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么?”
“不是。
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
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
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
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并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么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
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
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
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電里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啊!閏土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
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但終于被他父親帶走了。
他后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我在朦朧中,眼前又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
暫時就想到這么多
參考資料: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