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卓越的散文藝術
《故鄉的野菜》以沖淡平和為主要面目,整篇文字就像一位長者在靜靜講述,淡泊安詳,但平淡的背后卻有著用心的經營。
如作者開篇說道,“ 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
故鄉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
要寫故鄉,卻先說對故鄉沒有什么情分,筆調一下子蕩了開去。
為不使文脈過于呆滯,正話反說,倒著說,對著說,都是周作人散文經常采用的策略。
作者聽妻子“說起有薺菜在那里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因為“ 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
很自然地就把話頭又拉回了正題,絲毫無牽強之感。
接下來由春天常吃薺菜想到另一種常吃的黃花麥果,再由它掃墓時作貢品想到另一種掃墓時常吃的野菜紫云英,表面信口而談,內里卻是一條線。
但作者又不露痕跡,由看到賣薺菜,隨之想起故鄉,這種情思看似有意,又似無意;回想故鄉,卻只談野菜,看似有意思,又似無意思,沖淡的意境躍然紙上。
郁達夫在談到周作人的美文小品時曾說,“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
千字小文之內,起承轉合,寫得活而不僵,獨具匠心的結構藝術可見一斑。
散文,尤其是絮語式的美文,首推一個“ 真”字。
美文可以說是見情見性的一種文體,來不得半點的虛假和造作。
作家往往用美文來抒發自己的內心情感,以及在生活中體驗到的哲理和感悟。
讀者從行文中,也能看出周作人真實的內心生活,復雜的情感世界,淵博的知識修養。
《故鄉的野菜》首先就是一篇見情見性的真文。
對于童年時候所食的野菜,作者大方自然地展示著他的熱愛,沒有絲毫的遮掩和偽裝。
比如于黃花麥果,“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復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對童年時光的留戀,佳物不可再得的悵惘情緒,合盤托出,這就是周作人的真。
面對讀者,不故弄玄虛,不偽作高深,一腔真情慢慢流出,才使讀起來覺得近,覺得親。
在真之外,這篇散文又極美。
它有著極美的意境,“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 薺萊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
”這是動態的勞作;“ 花紫紅色,數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
這是靜態的生機。
挖菜的村姑,歌唱的小兒,綠色的薺菜,紫紅的花朵,分明一幅洗去鉛華的江南春光圖。
這美還體現在語言。
通篇文字,很難找到文縐縐的、艱澀難懂的語言和句子,純屬平常的白話口語,如敘家常。
2、濃郁的地方風味
周作人的美文,尤其是一些描寫故鄉風物的言志小品,里面總有很多童謠和民諺,使他的散文在沖淡平和的文風之外,充盈著一種“俗趣”,氤氳著濃濃的地方風味,這是《故鄉的野菜》的另一特點。
民謠是周作人一生的最愛之一。
《故鄉的野菜》中,引用歌謠就有四五處之多。
“ 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 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 三月三,螞蟻上灶山”等,短短一兩句,語言通俗可愛,含義淺近直白,使文章生動不少。
產生于勞動人民的生活之中的民謠,沒有經過刻意的文飾和加工,有一種天然的野趣,周作人稱之為“ 民族的文學”。
尤其是用兒童視角和語言來表達的童謠,又添了一種稚趣在里面,就更是周作人所謂的“天籟”了。
《故鄉的野菜》散發著濃濃的風俗趣味的,這種趣味,除了上述的民謠所帶來的“ 俗趣”,還體現在作者的淵博學識所帶來的“雅趣”。
周作人讀書極多,每寫到一個風物,他都能東征西引,左右逢源,各種趣語稗談信手拈來。
比如本文寫到故鄉的薺菜,便引明代文學家田汝成著的《西湖游覽志》和清代文學家顧祿的《清嘉錄》中的記載,這兩本都是關于吳中民間世俗的書。
這些引用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文章也有了一種古色古香的味道。
寫紫云英,引用日本的《俳句大辭典》,“ 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
在女人里邊,不曾采過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吧。
”仿佛不經意,但作者的學識已經躍然紙上了,就使周作人的美文與那些惟有平淡的文章天壤之別。
而且,對每一種野菜的性狀,以及野菜的食法,周作人都仿佛博物學家一樣,能細細道來。
如“黃花麥果通稱鼠曲草,系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
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
”再如,“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等等。
此類文字,是周作人一貫的風格,能讓讀者對紹興地方的植物和生活習俗都有明白的認識,風俗宛然如在眼前。
“這些都是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特別留心于野卉雜花,親切愛撫的記其性狀,文情閑靜,文筆潤澤” 。
這就是周作人散文中的雅趣,決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可以得來的。
有這些作底子,《故鄉的野菜》中體現的地方風味方顯得雅致,所用的民間歌謠也更顯親切,才不孤單。
淡而有味道,不正是周氏美文的特色么。
3、平民化的寫作立場
周作人不但在理論上第一個提出了平民化的主張,同時以自己的創作實績踐行了這個主張,《故鄉的野菜》就是一個典型。
文章所寫三種野菜:薺菜,黃花麥果,紫云英,均是極為常見的野生植物,甚至“ 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
作者之所以對此興致盎然,最大原因就是它們都是“ 浙東人春天常吃的”東西。
清末的農村,也就是在周作人的童年時代,農民的生活是很清苦的,作為魚米之鄉的長江中下游地區,一年收入也僅能果腹而已。
春天到時采摘一些野菜,就成為鄉民們甚至城里的普通市民常做的一件事情。
對這些野菜,一些士大夫用審美的眼光看待,描述得天花亂墜,“但浙東人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可以看出,能否與底層人民的生活發生關系,是周作人思念這些野菜的一種情感。
這種生活是普遍的事實,作者表達的是真摯的思想,平民化的寫作立場于此凸顯。
平民化的寫作立場同樣體現在對待婦女兒童的態度上。
“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 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
”周作人欣賞的態度溢于言表,對“婦女小兒”的這種工作從內心里發出贊美。
周作人畢生關注婦女和兒童的命運,從沒有把婦女和兒童當作男人們的附屬品,不但重視采集童謠童話,也與貴族化寫作把婦女看作玩偶的態度迥異。
對每一個普通生命予以尊重,這樣的情感稱得上是大真摯。
《故鄉的野菜》雖是周作人美文創作的早期嘗試,但卓越的美文藝術,處處散發的地方風味與深隱的平民寫作立場,使其成為周作人散文創作的轉折點和里程碑,昭示并影響了周作人此后言志美文的創作路向和特點。
這篇美文所包含的諸種創作因子,又像一只報春之燕,預示了中國現代散文史上具有濃郁傳統色彩一脈的誕生。
《故鄉的野菜》在絮絮漫談之下有著精心的結構,看似平淡的文筆,卻蘊藏了深厚的內涵和明妙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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