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4月25日
長長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脈綿延著的山崗。
在最起初,仿佛仍是一場極為平常的相遇,若不是心中有著貯藏已久的盼望,也許就會錯過了在風里云里已經互相傳告著的,那隱隱流動的訊息。
四月的風拂過,山巒沉穩,微笑地面對著我。
在他懷里,隨風翻飛的是深深淺淺的草葉,一色的枝柯。
我逐漸向山巒走近,只希望能夠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有模糊的低語穿過林間,在四月的末梢,生命正醞釀著一種芳醇的變化,一種未能完全預知的騷動。
5月8日
在低低的呼喚聲傳過之后,整個世界就覆蓋在雪白的花蔭下了。
麗日當空,群山綿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條流動的江河。
仿佛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應約前來,在這剎那里,在透明如醇蜜的陽光下,同時歡呼,同時飛旋,同時幻化成無數游離浮動的光點。
這樣的一個開滿了白花的下午,總覺得似曾相識,總覺得是一場可以放進任何一種時空里的聚合。
可以放進詩經,可以放進楚辭,可以放進古典主義也同時可以放進后期印象派的筆端——在人類任何一段美麗的記載里,都應該有過這樣的一個下午,這樣的一季初夏。
總有這樣的初夏,總有當空麗日,樹叢高處是怒放的白花。
總有穿著紅衣的女子姍姍走過青綠的田間,微風帶起她的衣裙和發梢,田野間種著新茶,開著蓼花,長著細細的酢漿草。
雪白的花蔭與曲折的小徑在詩里畫里反復出現,所有的光影與所有的悲歡在前人枕邊也分明夢見,今日為我盛開的花朵不知道是哪一個秋天里落下的種子?一生中所堅持的愛,難道早在千年前就已是書里寫完了的故事?
五月的山巒終于動容,將我無限溫柔地擁入懷中,我所渴盼的時刻終于來臨,卻發現,在他懷里,在幽深的林間,桐花一面盛開如錦,一面不停紛紛飄落。
5月11日
難道生命在片刻歡聚之后真的只能剩下離散與凋零?
在轉身的那一剎那,桐花正不斷不斷地落下。
我心中緊緊系著的結扣慢慢松開,山巒就在我身旁,依著海潮依著月光,我俯首輕聲向他道謝,感謝他給過我的每一個麗日與靜夜。
由此前去,只記得雪白的花蔭下,有一條不容你走到盡頭的小路,有這世間一切遲來的,卻又偏要急急落幕的幸福。
5月15日
桐花落盡,林中卻仍留有花落時輕柔的聲音。
走回到長長的路上,不知道要向誰印證這一種乍喜乍悲的憂傷。
周遭無限沉寂的冷漠,每一棵樹木都退回到原來的角落。
我回首依依向他注視,高峰已過,再走下去,就該是那蒼蒼茫茫,無牽也無掛的平路了吧?山巒靜默無語,不肯再回答我,在逐漸加深的暮色里,仿佛已忘記了花開時這山間曾有過怎樣幼稚堪憐的激情。
我只好歸來靜待時光逝去,希望能象他一樣也把這一切都逐漸忘記。
可是,為什么,在漆黑的長夜里,仍聽見無人的林間有桐花紛紛飄落的聲音?為什么?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
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一朵、一朵,在無人的山間輕輕飄落。
【作者】
席慕蓉,蒙古族,全名穆倫·席連勃,當代畫家、詩人、散文家。
原籍內蒙古察哈爾部。
1963年,席慕蓉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畢業,1966年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完成進修,獲得比利時皇家金牌獎、布魯塞爾市政府金牌獎等多項獎項。
著有詩集、散文集、畫冊及選本等五十余種,《七里香》、《無怨的青春》、《一棵開花的樹》等詩篇膾炙人口,成為經典。
席慕容的作品多寫愛情、人生、鄉愁,寫得極美,淡雅剔透,抒情靈動,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真情,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成長歷程。
【寫作情感】
席慕容的詩歌多寫愛情、鄉愁、時光和生命,愛的抒發已成為席慕容詩歌的第一主題。
而在這些愛的情感中,有甜蜜,也有憂愁。
席慕容以一個女性特有的細膩的視角,來體驗著生命中的溫存。
【經典句子】
在一回首間,才忽然發現,原來,我一生的種種努力,不過只為了周遭的人對我滿意而已。
為了搏得他人的稱許與微笑,我戰戰兢兢地將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
走到途中才忽然發現,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選自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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