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昨日,我才與父親母親三人擠著一個座位,顛簸輾轉,幾經勞累,到達我現在居住的城市——潮州的。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意味著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和興奮。
我是江西靖安縣人。
那時村子里已經有大半的人出來打工。
模糊地記得,爸臨行前,在飯桌上,掄起拳頭,眼神堅定地跟奶奶說,過年一定會寄錢回來的,請她放心。
那會爸還年輕,才35歲。
而翻著日歷把一張張的紙撕下,卻才知,在這個陌生異鄉,轉眼我們已經生活了十年。
記得剛初到潮州時,我們住在一間破敗的不足14平方米的老屋里。
屋子是用泥土砌成的,由于久經風雨,有種即將坍塌的跡象。
墻都被油煙熏黑了,只是之前的房客用海報給遮擋住。
屋子里僅有一個窗洞,沒有窗扇,下雨的時候,雨水總從窗口斜潑進來,地磚經常被弄得濕漉漉的。
不過所幸的是,屋子里有個小廁所。
這挺讓我高興的,因為這意味著我再也不用在夜晚走十幾米的路,一個人摸黑到公共廁所了。
可是即使是這般容易滿足的性格卻還是不能使我免受欺凌。
彼時我在一所民辦小學讀書。
廣東經濟和政策好,本地學生只要交206元書雜費(到07年才需要6元錢體檢費),而我要交700多元。
這其實并沒使我感到多么地忿忿不平。
相反我更懂得珍惜,更知要努力學習。
我不希望被看低。
但讓我感到不解和憤怒的是,我竟在學校里遭到同學們的排斥。
或者說被排斥的并不僅是我一人,而是所有戴上“外省仔”這頂帽子的人。
他們用著潮汕話,一臉鄙夷地稱呼我們為——外省仔。
他們的眼里盡是不屑。
記得我上小學5年級時,媽給了我1塊錢買水果汁。
那時候于我而言,水果汁是可望不可及的。
我總看著其他同學在水果汁攤檔前,喝完一杯又一杯各種顏色的果汁,表情滿足且歡愉,然后我就看到“一杯一元錢”的啟示牌,便吞了吞口水安靜地走回家。
所以當我揣著1塊錢在水果汁店前時,心里別提有多興奮和開心了。
我把買來的水果汁帶到學校,放在課桌的抽屜里,看了一眼又一眼。
彼刻我最想的,就是與還在家鄉的弟弟共同分享它。
但在第三節課下課后,當我緊壓著興奮走到廁所洗完手回到教室時,我看到我的水果汁就那樣丑陋地躺在課桌上,蓋子被突兀地打開了。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群本地男生嬉笑的表情,以及杯里骯臟的口水。
當時我沒有哭。
我只是咬緊嘴唇安靜地把水果汁扔進教室的垃圾桶里。
因深知外省人哭在別人的眼里只是一個笑料,我護住了自尊。
我們是這樣的代名詞:蠻橫、粗俗、卑賤……我們來自外省。
當那些條件優越的孩子騎著“喜德勝”昂著頭一臉驕傲時,我騎著從收廢品那講價很久才買到的30塊錢的二手自行車;當他們一身都是Samuel&Kevm這些名牌時,我穿著房東的女兒不要了的衣服和一些地攤貨;當別人談論著電腦、MP3這些時尚物品時,我一個人安靜地翻著書,認真地做著功課,沒有絲毫的羨慕。
我很容易就滿足的。
我們必須很容易就滿足。
早些年,我確信自己就這樣在忍耐里學著承受了所有的不公與鄙夷中成長的。
有時真的過于疲憊以至于自己一度想放棄。
但想起父母在這片異域里辛勤地耕耘,為了孩子,他們不知道承受了多少的苦與痛。
所有的唾液橫飛,似乎只需兒女的一張獎狀就可以被分解得支離破碎。
我便甘于隱忍并拼命地學習。
但偶爾實在累得喘不過氣,我就會給還在家鄉的弟弟寫信。
弟弟比我小3歲,和奶奶一起生活。
有一次我在超市里看鳳凰衛視曾子墨的《社會能見度》,那一期講述的是留守兒童。
我看到那些孩子都沒有父母在身邊,過著極為艱辛的生活,他們都很懂事,又都對未來充滿期待。
瞬時我想到弟弟,淚如雨下,回家便給他寫信。
1.2的郵票,對于我們而言,是尤為昂貴的。
每次寫信,我和弟弟總會寫滿滿的幾大頁紙,灰色的鉛筆洋洋灑灑地落在上面,是滿滿當當的幸福感。
也唯有給弟弟寫信,我才能在如此慌亂的現實生活中找到一絲平穩。
可是豈知在我逐漸學會承受逐漸明確奮斗方向并付出極大的努力后,我并沒有獲得我想要的。
07年中考,我以582分的好成績取得了年級第三名。
我原以為,可以到市里的重點中學上高中。
可是那天,當我到學校領錄取通知書時,竟才得知外地人不能上重點這一消息。
那一刻,我是真的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外省人”的身份,也是第一次如此明了“無力”這個詞的含義。
那日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看到媽張羅了一桌好飯。
飯桌上是對于我們而言價格昂貴的豬頭肉,還有一直不斷在漲價的格蘭。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豬頭肉。
媽說是要給我慶祝考上高中的。
我看著媽被勞累壓彎了的背,還有那蒼白的刻滿皺紋的臉,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緊抿嘴唇。
媽從抽屜里掏出一封信,遞給我,她說今天收到弟弟的來信。
弟弟的字歪歪斜斜的,他告訴我他們學校只有一位教師,他們最近換了教室,現在是在村子里的祠堂里上課,還好,屋子里的漏水狀況已經沒以前那么嚴重了。
他說,“姐,你和爸媽一定要注意身體,注意安全。
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會過來接你們回來過好日子的。”
我忽然就好像看到遠在家鄉的他因為物質貧瘠扛著瘦削單薄的軀體,跨過一洼洼水跡背對著我直奔遠方。
我仿佛看到希望。
眼淚“啪嗒”砸了下來。
即便心中有千百般愁緒和難過,都已然得到安撫。
在這慢慢平靜的柔波里,隱藏著一種極為盛大的感情,那便是愛。
我慶幸在那些慌亂的年生里我始終能有默默支持自己、照顧自己、陪自己穿梭在城市車水馬龍里的家人。
而如今我在一所普通的高中上學,也再沒有遭受到排斥鄙視欺侮,我以自己的努力獲得尊重。
媽要我一直都保持住殘存在身體里鄉村的倔強,以及那股質樸。
我點了點頭。
也許現在回味在異鄉度過的十幾年生活,心底還是會泛起疲憊,但我想更多的是一份踏實以及安定。
我在異鄉,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