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前右邊,前臨池塘,背靠土山,有幾間十分古老的平房,是清代保衛八大園的侍衛之類的人住的地方。
整整四十年以來,一直住著一對老夫婦:女的是德國人,北大教員;男的是中國人,鋼鐵學院教授。
我在德國時,已經認識了他們,算起來到今天已經將近六十年了,我們算是老朋友了。
三十年前,我們的樓建成,我是第一個搬進來住的。
從那以后,老朋友又成了鄰居。
有些往來,是必然的。
逢年過節,互相拜訪,感情是融洽的。
我每天到辦公室去,總會看到這個個子不高的老人,蹲在門前臨湖的小花園里,不是除草栽花,就是澆水施肥;再就是砍幾竿門前屋后的竹子,扎成籬笆。
嘴里叼著半只雪茄,笑瞇瞇的。
忙忙碌碌,似乎樂在其中。
他種花很有一些特點。
除了一些常見的花以外,他喜歡種外國種的唐菖蒲,還有顏色不同的名貴的月季。
最難得的是一種特大的牽牛,比平常的牽牛要大一倍,宛如小碗口一般。
每年春天開花時,頗引起行人的注目。
據說,此花來頭不小。
在北京,只有梅蘭芳家里有,齊白石晚年以畫牽牛花聞名全世,臨摹的就是梅府上的牽牛花。
我是頗喜歡一點花的。
但是我既少空閑,又無水平。
買幾盆名貴的花,總養不了多久,就嗚呼哀哉。
因此,為了滿足自己的美感享受,我只能像北京人說的那樣看"蹭"花。
現在有這樣神奇的牽牛花,絢麗奪目的月季和唐菖蒲,就擺在眼前,我焉得不"蹭"呢?每到下班或者開會回來,看到老友在侍弄花,我總要停下腳步,聊上幾句,看一看花。
花美,地方也美,湖光如鏡,楊柳依依,說不盡的旖旎風光,人在其中,頓覺塵世煩惱,一掃而光,仿佛遺世而獨立了。
但是,世事往往有出人意料者。
兩個月前,我忽然聽說,老友在夜里患了急病,不到幾個小時,就離開了人間。
我簡直不敢相信,然而這又確是事實。
我年屆耄耋,閱歷多矣,自謂已能做到"悲歡離合總無情"了。
事實上并不是這樣。
我有情,有多得超過了需要的情,老友之死,我焉能無動于衷呢?"當時只道是尋常"這一句淺顯而實深刻的詞,又縈繞在我心中。
幾天來,我每次走過那個小花園,眼前總仿佛看到老友的身影,嘴里叼著半根雪茄,笑瞇瞇的,蹲在那里,侍弄花草。
這當然只是幻象。
老友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
我抬頭看到那大朵的牽牛花和多姿多彩的月季花,她們失去了自己的主人。
朵朵都低眉斂目,一臉寂寞相,好像"濺淚"的樣子。
她們似乎認出了我,知道我是自己主人的老友,知道我是自己的認真入迷的欣賞者,知道我是自己的知己。
她們在微風中搖曳,仿佛向我點頭,向我傾訴心中郁積的寂寞。
現在才只是夏末秋初。
即使是寂寞吧,牽牛和月季仍然能夠開花的。
一旦秋風勁吹,落葉滿山,牽牛和月季還能開下去嗎?再過一些時候,冬天還會降臨人間的。
到了那時候,牽牛們和月季們只能被壓在白皚皚的積雪下面的土里,做著春天的夢,連感到寂寞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明年,春天總會重返大地的。
春天總還是春天,她能讓萬物復蘇,讓萬物再充滿了活力。
但是,這小花園的月季和牽牛花怎樣呢?月季大概還能靠自己的力量長出芽來,也許還能開出幾朵小花。
然而護花的主人已不在人間。
誰為她們施肥澆水呢?等待她們的不僅僅是寂寞,而是枯萎和死亡。
至于牽牛花,沒有主人播種,恐怕連幼芽也長不出來。
她們將永遠被埋在地中了。
我一想到這里,不禁悲從中來。
眼前包圍著月季和牽牛花的寂寞,也包圍住了我。
我不想再看到春天,我不想看到春天來時行將枯萎的月季,我不想看到連幼芽都冒不出來的牽牛。
我虔心默禱上蒼,不要再讓春天降臨人間了。
如果非降臨不行的話,也希望把我樓前池邊的這一個小花園放過去,讓這一塊小小的地方永遠保留夏末秋初的景象,就像現在這樣。
1992年8月30日
季羨林的《園花寂寞紅》,通過并不過分悲傷的筆觸懷念尋常日子里和老朋友相處,欣賞他精心種下的花卉,蹭花,也是頗有情趣。
然而,不凝重的筆觸之間卻可見對于老朋友真切,深深的懷念之情。
追問
謝謝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季羨林有什么短篇優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