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實甫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簡稱《西廂記》,是元代雜劇的壓卷之作,一經問世,便在當時劇壇和文壇引起轟動,偶“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的贊譽。
《西廂記》的故事來源于唐代詩人元稹的自傳體小說《鶯鶯傳》(又名《會真記》)。
它敘述一個青年書生張生偶遇美貌女子崔鶯鶯,兩人私下相戀的經歷。
后來主人公張生為了前程,遺棄了和他相戀崔鶯鶯,他對鶯鶯是始亂終棄,而鶯鶯的結局則是嫁給了他人,故事最后張生居然發了一通“女人禍水”的議論,說鶯鶯是“尤物”、“妖孽”,并認為自己的遺棄行為是明智之舉,是“善于補過”。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說:“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
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
”此說十分恰切。
《鶯鶯傳》很投合一般文人的口味。
他們所喜愛的,倒并不是張生的“善于補過”,而是張生與鶯鶯兩人不顧一切的私下相戀,也就是張生“始亂”的熱烈追求和沖動行為,因為這里所描寫的情感,純粹發自內心,沒有掩飾和拘束,體現的是人們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與追求,而最終張生那一通陳詞濫調,不過是他立身處世的“面具”而已,是當時社會對人性的禁錮而找出的扭曲的結果,試想,如果社會對關于男女關系之類的傳統禮教不重視的話,那私會這種事情必將遍地開花,文人們自然會習以為常,而不會因為這等事而津津樂道。
這里卻又可以發現一個奇怪現象,即知書達理、恪守禮教的文人一方面在高喊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另一方面卻不由自主地羨慕和贊賞不守禮法的男女間私下相戀。
如漢代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的行為,卻并引以為千古佳話,成為文人們茶余飯后的趣聞逸事。
這種行為在現代也頗為常見,越是口上禁書的帽子,越是有人想方設法要去看;越是于常理不合的行為出現,人們越是大加吹捧,樂在其中。
總之《鶯鶯傳》很符合文人潛下的“艷遇”心態,故流傳甚廣,宋代詩人蘇軾、秦觀、毛滂等都曾寫過關于崔張故事的作品。
此外,宋金時期,流傳在勾欄瓦舍中的同題材作品有宋官本雜劇《鶯鶯六么》、金院本的《紅娘子》、南戲的《張珙西廂記》等。
值得重視的是,在金代章宗時期,出現了對原作情節做了重大改變的杰出長篇說唱文學作品——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
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最重要的價值在于改變了原作《鶯鶯傳》中張生對鶯鶯的“始亂終棄”的內容,以兩人私奔出走獲“美滿團圓”為結局,這種大團圓的結局,似乎更適合于當時人們的口味,作出這種更改,也許是出于對鶯鶯的同情,也許是出于對時下觀眾的口味的迎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總之因為這樣,卻凸顯出了對傳統禮教的反抗,宣揚了自由戀愛,并且摒棄了《鶯鶯傳》的“紅顏禍水”的觀點。
到了元代,這些各自在南北流傳的唱本、劇本,又重新在大都、杭州等戲劇發展的中心都是匯合,南北戲曲得到交流。
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
王實甫把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改寫成為了戲劇,雖然說是改造而成,但只有改造后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才能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崔張故事的經典。
如何能稱之為經典,關鍵在于人物的塑造和劇情的跌宕起伏、矛盾沖突。
二,崔鶯鶯
崔鶯鶯乃老相國之女,“針黹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似乎一典型大家閨秀模樣。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
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這句是整個故事的基調,是鶯鶯經家道中落,且暫居寺中,對于殘春、重關等所產生的愁緒。
殘春,當是對青春將逝的悲嘆,重關,當是對長期被困于閨房的哀怨,引第一本第二折紅娘語“向日鶯鶯潛出閨房,夫人窺之,召立鶯鶯于庭下,責之曰:‘汝為女子,不告而出閨門,倘遇游客小僧私視,豈不自恥!’”可知鶯鶯之被束縛之嚴厲。
也正是這樣一個女子,在情竇初開的時候,便會一發不可收拾!她渴望愛情,但又不肯露真情,一旦步入愛河,便熱情奔放,勢不可當。
初見張生,紅娘告知那壁有人,鶯鶯覷了一眼張生才下,本該非禮勿視,卻終究因為長期被束縛而感到寂寞,因而看上一眼。
這一眼,恰似在心理上打開了第一個漏洞。
再說張生要紅娘轉告對鶯鶯的思慕之情,紅娘將此事告于鶯鶯,鶯鶯笑云:“紅娘,休對夫人說”,可見對于此事,鶯鶯感到的并不是被外人私視而引以為恥,而是心頭有些歡喜的。
因而上香那陣,她知曉是那“傻角”在月下吟詩“月色溶溶液,花陰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便去酬和聯吟:“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
”道出了一個青春少女對愛情的渴望,卻也正如張生的想法“我雖不及司馬相如,我只看小姐頗有文君之意。
”酬和一折,卻是“好事從今定”,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鶯鶯的心思。
張生一封書信解救普救寺危機后,老夫人賴婚,鶯鶯曉知張生對自己情深意長,不禁長嘆:“你差怨我,這都是俺娘的機變,非干是妾身的脫空;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鸞風。
”可見她對張生是處處留情的。
正是由于鶯鶯被傳統禮教所束縛,逢上張生后,便心有所動,對愛情展開熾熱地追求,這樣使得她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違背綱常,反抗禮教的道路,也使她的性格逐漸處于激烈,將愛情視為一切。
鶯鶯執著熱烈地追求心中的愛戀。
當張生被迫上京考試,她悔恨的是“蝸角虛名,蠅頭小利,拆鴛鴦兩下里”;長亭送別,她給張生把盞時的感觸是“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她給張生最鄭重的叮嚀是“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她擔心的是張生不像她那樣愛得專一,一再提醒他“若見了異鄉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
在她的心中,“情”始終是擺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至于功名利祿,是非榮辱,統統可以不管。
這樣的思想,既不同于《西廂記諸宮調》里的鶯鶯,也不同于元雜劇中許許多多追求夫榮妻貴的閨秀,她是一個赤誠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
這讓人想到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雖然寫作時間不同,但是在劇情上十分相似,作為有婦之夫,安娜卡列尼娜恪守道德,維持著家庭,談不上安娜很愛他丈夫卡列寧,只是盡一個妻子所應該做的。
但碰上弗倫斯基后,一切都發生了改變,安娜似乎感覺到獲得了真愛,以往的束縛,自身的或社會的,一旦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體驗的愛情,便統統被掙脫掉,拋棄掉了。
她不再顧及丈夫的眼色,不遵循偷情的潛規則,她要把愛情公開化,她把愛情看到整個的全部的生活,由此而來,產生了悲劇。
因為她做得到,但弗倫斯基做不到,而也正因為安娜的把愛情供奉在最高的位置,因而她對愛情十分敏感,任何小事都可能引來她對愛情是否還存在的懷疑,最終產生了歇斯底里的情緒。
正是由于其與整個社會的格格不入,把愛情放在最高位,而摒棄一切虛偽的道德,造成了安娜最后自殺的悲劇。
這里鶯鶯也是如此,正因為未經歷過愛情,所以一開始就把愛情視為全部,與張生發生一夜情,遂又覺得已將此生全托付給了張生,最后雖然得到了“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的美滿結局,與安娜自殺形成鮮明對比,這并不是指在中國古代社會所具有的寬容性,而僅僅只是因為張生被作者美化了的緣故。
把愛情視作全部,視作人生的終極追求,不能不說是由于女性地位的低下而產生的悲哀。
把愛情視作全部,把婚姻視作下半生的保證,對于理解鶯鶯在對張生態度上的反復有很好的作用。
老夫人賴婚之后,鶯鶯唱到“從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淺淡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白頭娘不負荷,青春女成擔擱,將俺那錦片也似前程蹬脫。
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
”對老夫人的不滿,對張生的思念,成了鶯鶯的主要情感,依此看來,后面賴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既然雙方可是兩廂情愿,只恨伯勞飛燕各西東,一旦私下約會,還不是干柴碰上烈火?可賴婚后的第一次約會,卻是鶯鶯故作矜持,罵了張生一通。
起先鶯鶯著紅娘去看望張生一遭,帶張生會親書信回來,卻被鶯鶯罵,說是與張生“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著紅娘回簡,卻用“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戶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詩謎來約張生前往。
待到與之相見,卻變卦云:“先生雖有活人之恩,恩則當報。
既為兄妹,何生此心?萬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后再勿如此,若更為之,與足下決無干休。
”為什么鶯鶯會出現如此的反復?作者可能出于這樣的考慮:一,刻意的情節需要。
戲劇無非是把矛盾集中起來,因而一波三折更適合于戲劇性的表現;二,刻意的性格塑造。
作者希望把鶯鶯在面臨愛情時左右搖擺、忐忑不安的心境寫下來。
這是一場只有月上柳梢頭的私下約會,名不正而言不順,鶯鶯期待愛情是肯定的,但又由于長期對老夫人的敬畏,故而多猶豫。
不管作何考慮,作為讀者,看到的是非常戲劇性的畫面,當然覺得有意思。
而如果作為對鶯鶯性格的研究,將其置身于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便可多分析一點東西出來。
正如前面所說的,鶯鶯在與張生發生一夜情后,她是死心塌地將愛情視為唯一依靠,也就是把張生的愛作為唯一依靠,正是這樣一種思維,使其在做出是否從了張生之意,委身于他的考慮時,不得不慎之又慎,思之再三。
一旦做了決定,就是一生的事情了!文中屢次提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典故,讓我們先來看一下這個完整的故事:漢朝的大才子司馬相如為景帝時武騎常侍,因不得志,稱病辭職,回到家鄉四川臨邛。
有一次,他赴臨邛大富豪卓王孫家宴飲。
卓王孫有位離婚女兒,名文后,又名文君。
因久仰相如文采,遂從屏風外窺視相如,相如佯作不知,而當受邀撫琴時,便趁機彈了一曲《鳳求凰》,以傳愛慕之情,因相如亦早聞文君芳名。
相如、文君 傾心相戀,當夜即攜手私奔。
相如一貧如洗,文君亦因卓王孫怒其敗壞門風而不分給她一文錢。
兩人只好變賣所有東西后回到臨邛開了家小酒鋪。
每日,文君當壚賣酒,相如打雜。
后來,卓王孫心疼女兒,又為他倆的真情所感動,就送了百萬銀錢和百名仆人給他們。
司馬相如有財、有名后,又受皇帝寵幸,便宿娼納妾,竟不理會卓文君。
文君因作《白頭吟》以訣別。
“皚如山上雪,皎如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蓰蓰。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天下的負心郎皆愧之。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豈是一個容易的事?古往今來,多少女子曾被負心漢所拋棄,君不見詩三百,“棄婦詩”有幾何!在這樣的背景下,能有多少女子不計后果放開情懷敢愛敢恨呢?沒有經濟地位便沒有社會地位,鶯鶯在一開始便處于的是低一等的位置。
張生不管怎么追求,對他來說這只是人生小小一個過程而已,過了這個過程,該干嘛就干嘛去,自然以事業為主,這段追求成了,接下來便可能是愛情事業雙豐收,敗了,也不過如此,天涯不出無芳草!而鶯鶯則不同,長期地守在深閨,寂寞難耐,面對愛情,自然不舍得放手;而一旦認定張生,下半生則要托付其人,下半生的幸福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取舍之難,可見一斑!雖然張生英俊風流,人品不錯,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幾試怎的心安,或許我們可以把鶯鶯的賴簡,看作是待嫁女的最后的矜持,第二次約會之后,便私合了。
所以鶯鶯的性格是非常復雜的,不管王實甫是作何想,但事實上文本顯示的是如此。
三,張生
張生是一個世俗化的書生,性格有些卑劣,卻又有高才,正符合一般市井之人心中的理想,套用現代人的說法,即泡妞水平一等一,科舉及第不含糊。
何以見得?待下面一一道來。
初見鶯鶯時,“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這句話一出口,便似乎看到一個以青樓為家的嘴臉,試看前面所說,“暗想小生螢窗雪案,刮垢磨光,學成滿腹文章”,莫非所謂的“顛不剌的見了萬千”竟是“書中自有顏如玉”么?顯然不是這樣。
也便可知,張生本人應該是很風流的,且其行為也比較下作,見面便與和尚道:“休說那模樣兒,只那一對小腳兒,價值白鎰之金。
”和尚疑問那么遠,還穿著長裙,怎么可能看到,張生卻自得地說:“若不是襯殘紅芳徑軟,怎顯得步香塵底樣兒淺。
且休題眼角兒留情處,只這腳蹤兒將心事傳。
”如果不是花壇老手,何以得知?而在一開始這樣描寫,想必必是為了迎合觀眾的樂趣。
歷來“才子佳人”愛情故事,“才子”不風流,怎么叫“才子”呢?
于是,這樣的“風流”在后面越演越烈,拿鶯鶯與老和尚調侃:“崔家女艷妝,莫不是演撒你個老潔郎”,意思是鶯鶯打扮的那么艷,莫不是勾搭上你這個老和尚了?有讀書之人調侃這樣的說的嗎?真是十分的“豪放”!再看后面張生見鶯鶯那家將做道場以祭奠鶯鶯其夫崔相國,屆時崔鶯鶯也將出現,便哭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欲報深恩,昊天罔極。
小姐(指鶯鶯,作者按)本是一女子,尚然有報父母之心;小生湖海飄零數年,自父母下世之后,并不曾有一陌紙錢相報。
望和尚慈悲為本,小生亦備錢五千,怎生帶的一分齋,追薦俺父母咱!”說的真是令人感動,可這話一畢,便唱“人間天上,看鶯鶯強如做道場。
軟玉溫香,休道是相親傍,若能夠湯他一湯,倒與人消災障。
”這是什么話!不尊重生者也罷,對于生他養他的死者,勉強做了道場,卻也存了如此齷齪的心思,真是足風流!
這種風流還表現在對紅娘的態度上,第一次與紅娘見過,便充分地介紹自我,特別重點說自己未婚,欲借此結識鶯鶯,爾后更是極盡拉攏紅娘之能事,老夫人賴婚后,為了能與鶯鶯私通,對于紅娘那是一哭述二下跪,借著救過崔家上下一命暗示紅娘,讓其為自己說話,也正式靠著如此,才能得以與鶯鶯私通,造成木已成舟的既定結局。
而后崔母找紅娘訓話,紅娘那番義正言辭,不過是給了崔母一個下的臺階而已,既然鶯鶯已與張生行了魚水之歡,崔母還能有什么辦法!依次可見張生不愧為風流大家,深得先斬后奏之精髓。
再說此后的長亭送別,你儂我儂,自別兩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那里為我愁,我這里因他瘦”,好些纏綿悱惻之思念,卻是在演繹這段風流。
一旦愛上某美貌女子,若無一番相思,怎么算的上風流之事?古人在抒發愛情時,特別善于用相思這個主題,愛情是否纏綿悱惻,就看是否會相思來相思去,越是相思地刻苦,越是能體現出風流之意。
整個西廂記,前半段是未得鶯鶯的相思,后半段是暫離的相思,真正兩人聚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幾次偷偷地約會!因而以相思,來加強張生的風流性情,確實為佳!
依此分析,張生的性格主要便是風流一詞,先是風流得有些下流,而后的相思是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風流,有漸入佳境之感。
最后的第五本,鄭恒出現,張生用計使其自殺,卻又顯得卑劣了些,無毒不丈夫,果真如此!
若對張生此人性格進行比較準確的敘述,就必須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以及王實甫做此劇所期望的受眾。
依據作品來分析,顯然王實甫要把張生塑造成一個很合市井之人的胃口的形象,所以必須要俗,只有俗才能引起共鳴。
然后又不能寫的太不堪,于是要有風流俊俏的臉蛋、登科及第的才學,說下,要能勾引得美貌女子;說上,要能隨隨便便捧個狀元歸,這樣愛情事業雙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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