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莊
雙橋
碎銀碰撞的銀子浜,伸展玉臂,抬起了陳逸飛的《故鄉的回憶》。
我的,如水記憶,也在駁岸靜靜綻放:像一個個紅燈籠眺望遠方。
橋下:
櫓聲,梨花帶雨,彈評六百年的昆曲。
雨絲挽成發髻,
橋上,站著丁香一樣的姑娘,
一種傷,一種疼,揪緊江南的衣裳。
一葉宋朝的扁舟,耐得住孤寂,蕩著絲綢一樣的流水,搖過元,搖過明 ,搖過清,搖進今天的江南。
煙雨中,
載起了這絕版的雙橋,水做的周莊。
可有誰聽懂了
那一聲聲從遠古飄來的唉乃?
銀子浜
一條柔軟的臂,
掛滿了楊柳含煙的燈盞;
那枚明清的月,
又在水中舞泊;
一枝瘦荷,
槳聲燈影里,撲捉首首平仄。
那座美麗的金鑰匙,何時打開
水底沈萬三的水冢——
九百年的緘默?
水巷
夜色籠罩的水巷,是一幅墨跡未干的
江南。
市河左右的紅燈籠,盛開寧靜祥和的朦朧紅。
古橋,樓臺,槳聲和櫓影,緊挨元、明、清的遺風。
那位孤獨的老銀匠,夜夜用卓越的手藝,鑲嵌圓月光臨。
午夜的紡車還在勞作,我的老阿婆呵,夜夜紡著水巷永恒的吟唱……
那是誰家的女子,從一闋宋詞里走來,
斜倚在那扇古老的門上?
那枚淡淡的黃月,斜斜掛在古典的飛檐上。
致命的相思,月光之手,
撫摸
泊上水巷絲綢般的夢,江南小調漸漸遠了。
有誰告訴我,今夜,我饑渴的靈魂投宿在
哪一盞燈火,
哪一枝荷香?
富安橋
福安橋,橫跨南北市河,像一首帶水的詩詞,潤在周莊這本線裝書中。
橋樓,黑瓦粉墻,楚楚著詩腳,祈佑故鄉安康富裕
走進橋樓,坐在朱漆斑駁的窗前。
吃一碗阿婆親自制作的阿婆茶,卸下了重重的鄉愁;聽一段久違的絲弦宣卷,浮躁,波舛和世間的灰塵,像流水一樣從身上滑下……
窗外,紅雀在雨霧中呢喃。
從夢一樣的年代,走來一襲清淺的,陌生又熟悉的,雨絲抑或淚絲掛肩的裙裾:曾經的,哀愁的韻
久遠的疼,莫然升起,彌漫開來……
橋下,一支藍花布襖的烏篷船,唱著水做的軟軟的儂歌,
又把外婆的回憶,搖啊搖,搖近,又搖遠……
迷樓
櫓聲搖動的浜水里, 迷樓
于貞豐橋畔,臥水而泊。
芭蕉掛雨。
紅燈高懸。
撫摸著墻上墨跡未干的詩詞,心靈流淚,而顫抖。
阿金,阿金呢?
歲月如夢飄逝。
阿金的身影蕩漾在水里,穿行在迷樓風雨中,幾多神秘,幾多風情,幾多浪漫。
大腳拓展成韻味十足的詩眼:亮了南社才子的眼睛。
如今,阿金照亮的那些詩詞、向往和熱愛,仍活在今人的腳步里,急急趕路
一街的江南雨
輕輕打濕:迷樓的憂郁,牽掛和愛
小舟輕輕地遠了。
一位藍花花的背影,依偎在迷樓的窗上:
古典的憂傷,慢慢地隱在迷樓一窗煙雨中……
三毛茶樓
一杯故鄉,還沒喝完,你就走了。
那把滿臉皺紋的老雨傘,雨停了也不肯收。
哭干的淚水,一直站在茶樓巷頭,眺望……
葉在返回綠色的春天,我回到故鄉,尋找比一江愁緒還要深的,你留在故鄉的,帶水的腳印——
三毛姐啊!墻上,浜中,船內,油菜地,駁岸,故鄉的每一寸空氣里,都印著你
飄發的影和自然的魂
我走得很慢,很慢……
古橋倒映著你的傳說,歌謠摞著你的歌謠。
從古到今,不患鄉愁的有幾個人呢?
坐在你坐過的木椅上,木椅,和你的影子一樣孤獨;喝著你留下的阿婆茶,茶水,被我喝成了淚水。
回到故鄉久病不愈的我
又加臥了一場……
周莊之晨
濕濕的晨,柔若無骨。
被紅欄木船細細蕩著。
明、清沒做完的夢,被流乳的石磨一圈一圈,碾進金鈴子叫響的粉墻蠡窗、廳堂陪弄……
縱橫交錯的小浜,向世界
舞蹈著
這民間幸存惟一的,水做的
記憶和歌唱
置身周莊
從同里,霧氣籠罩的水路,傍晚,把青瓦粉墻的周莊,水做的周莊,連同九百歲的歷史,送到我們的跟前:
泊著的藍花布襖軟軟的儂歌。
廳堂陪弄高掛柳梢紛披的紅燈籠。
夕照的雙橋。
福安橋豐澤國。
中市街趕路的聲音。
香火裊裊的澄虛道院。
四通八達的小浜搖動著一條條小船,搖動著水。
周莊,正如一個秀美的江南女子,迷醉世界的眼睛。
一把把油紙傘,走過來,雨腳踏在青石小街的記憶里。
依在船舷的紅蝴蝶的側影,凝視,艷麗。
枇把樹,樓臺,民居,古橋,駁岸,沉在雨霧之中。
封存九百年的周莊,還這么年輕。
無論你在不在意,置身于周莊, 周莊所有的一切,便屬于你了。
有一種溫暖,無法表達的緩緩流淌,花朵一樣靜靜開放。
浮躁的精神和靈魂,一滴滴落入水中,濕去一粒粒人世的灰塵。
置身于你,周莊。
我會將思想的珍珠藏起
只留下眼睛給你……
煙雨周莊
江南雨,飄。
周莊在煙雨之中了。
粉墻蠡窗,廳堂陪弄,小橋流水
夢的影子,浮躁的靈魂,
誰在欣賞誰?
柳樹,桂樹,枇把樹,路過的笑臉,油紙傘,蘭花的小船,搖到外婆橋的記憶
點燃九百年前的燈盞。
橋上,走來一位哀愁的江南。
對視,有如觸電。
一瞬間,只有模糊的背影了。
似曾相識的,留下的
是夢后和搖向遠方的煙雨周莊了。
三 峽
余秋雨
在國外,曾有一個外國朋友問我:“中國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訴我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嗎?一個,請只說一個。”
這樣的提問我遇到過許多次了,常常隨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峽!”
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是白帝城。
這個頭開得真漂亮。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
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課本里就能讀到。
我讀此詩不到10歲,上來第一句就誤解。
“朝辭白帝彩云間”,“白帝”當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
這位帝王著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
他既然穿著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郁而安詳,清晨的寒風舞弄著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互相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
他沒有隨從和侍衛,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在握著手細細叮嚀。
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靜的山河間飄蕩回響。
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里,管轄著這里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后,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誤解是多么可笑,但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抬著頭,尋找著銀袍與彩霞。
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著這首詩,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樂曲。
猛地,山水、歷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涌成一團,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劇,說的是戰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郁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給諸葛亮。
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巖間,悲忿而蒼涼。
純銀般的聲音找不到了,一時也忘卻了李白的輕捷與瀟灑。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郁,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
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尸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
可憐的白帝城多么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
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
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
幸好有那么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么一個早晨,有那么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
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于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這里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饑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么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
他們的身上并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著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
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
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
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
余光中《尋李白》詩云: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著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向往著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于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
腳在何處,故鄉就在何處,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
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
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著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沖撞。
只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于詩人。
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告別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200公里的三峽。
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個短距離。
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作過于冗長的文章。
這里所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鋪排開去2000公里,也不會讓人厭倦。
翟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谷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
連臨照萬里的太陽和月亮,在這里也擠捱不上。
對此,1500年前的酈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
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水經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劃過三峽春冬之時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后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章。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詞匯的。
只能老老實實,讓嗖嗖陰風吹著,讓滔滔江流濺著,讓迷亂的眼睛呆著,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著。
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
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
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
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讓蠕動于山川間的渺小生靈占據一角觀禮。
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
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云雨歸來時渾身異香。
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只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當李白們早已順江而下,留下的人們只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給她。
“神女”一詞終于由瑰麗走向淫邪,無論哪一種都與健全的個體生命相去遙遙。
溫熱的肌體,無羈的暢笑,情愛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遠古的造型,留在這群山之間。
一個人口億眾的民族,長久享用著幾個殘缺的神話。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
幾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
她悲哀,是因為她不經意地成了李白們的后裔。
她終于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
當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終于,人們看累了,回艙休息。
艙內聚集著一群早有先見之明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過艙門,寧靜端坐,自足而又安詳。
讓山川在外面張牙舞爪吧,這兒有四壁,有艙頂,有臥床。
據說三峽要造水庫,最好,省得滿耳喧鬧。
把廣播關掉,別又讓李白來煩吵。
歷史在這兒終結,山川在這兒避退,詩人在這兒萎謝。
不久,船舷上只剩下一些外國游客還在聲聲驚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
也許是這里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沖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艷麗,卻放著宮女不做,甘心遠嫁給草原匈奴,終逝他鄉。
她的驚人行動,使中國歷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里過去了。
也許是這里的奇峰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比李白還老的瘋詩人太不安分,長劍佩腰,滿腦奇想,縱橫中原,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里的江水,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怪異的。
都會卷起一點旋渦,發起一些沖撞。
他們都有點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麗而驚人。
他們都不以家鄉為終點,就像三峽的水拼著全力流注四方。
三峽,注定是一個不安寧的淵藪。
憑它的力度,誰知道還會把承載它的土地奔瀉成什么模樣?
在船舷上驚叫的外國游客,以及向我探詢中國第一名勝的外國朋友,你們終究不會真正了解三峽。
我們了解嗎?我們的船在安安穩穩地行駛,客艙內談笑從容,煙霧繚繞。
明早,它會抵達一個碼頭的,然后再緩緩啟航。
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
還好,還有一位女詩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貞子的許諾,讓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做一個夢,殷殷地企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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