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賞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東坡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賞析一】
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開始,就已經出現“悼亡詩”。
一直到北宋的蘇軾,這期間,悼亡詩(詞)寫得最有名的有西晉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
晚唐的李商隱亦曾有悼亡之作。
他們的作品悲切感人。
或寫愛侶去后,處孤室而凄愴,睹遺物而傷神;或寫作者如今既富且貴,追憶往昔,慨嘆世事乖舛、天命無常;或將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憶之情,用愰忽迷離的文字和色彩抒發出來,讀之令人心痛。
而蘇軾的這首江城子也是一首悼亡之作。
但與前人相比,東坡這首詞的表現藝術卻另具特色。
這首詞是“記夢”,而且明確寫了做夢的日子。
但雖說是“記夢”,其實只有下片五句是記夢境,其他都是抒胸臆,訴悲懷的。
寫的真摯樸素,沉痛感人。
蘇東坡十九歲時,與年方十六的王弗結婚。
王弗年輕美貌,且侍親甚孝,二人恩愛情深。
可惜天命無常,王弗27歲就去世了。
這對東坡是絕大的打擊,其心中的沉痛,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蘇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里說:“治平二年(1065)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名弗),卒于京師。
六月甲午,殯于京城之西。
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
”于平靜語氣下,寓絕大沉痛。
熙寧八年(1075),東坡來到密州,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夢見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傳誦千古的悼亡詞。
開頭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語,感人至深。
恩愛夫妻,撒手永訣,時間倏忽,轉瞬十年。
人雖云亡,而過去美好的情景“自難忘”懷!而今想起,更覺人天永隔,備感痛楚。
王弗逝世后這十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在政治上受到壓制,心境是悲憤的;到密州后,又逢兇年,忙于處理政務,生活上困苦已極。
適逢亡妻十年忌辰,正是觸動心弦的日子,往事驀然來到心間,久蓄心懷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而不可遏制。
于是乎有夢,是真實而又自然的。
想到愛侶的死,感慨萬千,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凄涼,話說得極為沉痛。
作者孤獨寂寞、凄涼無助而又急于向人訴說的情感令人格外感動。
接著,“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又把現實與夢幻混同了起來,把死別后的個人種種憂憤,包括在容顏的蒼老,形體的衰敗之中,這時他才四十歲不到,已經“鬢如霜”了。
明明她辭別人世已經十年,卻要“縱使相逢”,這是一種絕望的假設,深沉、悲痛,而又無奈,表現了作者對愛侶的深切懷念,也把個人的變化做了形象的描繪,使這首詞的意義更加深了一層。
詞的下片才真正真正進入“夢境”。
作者在夢中回到了故鄉。
在那里,與自己的愛侶相聚、重逢。
這里作者描繪了一個樸實、感人而又美好的場景――“小軒窗,正梳妝”。
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表達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恒的印象。
但東坡筆力的奇崛之處還在下邊兩句――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妙絕千古。
正唯無言,方顯沉痛。
正唯無言,才勝過了萬語千言。
正唯無言,才使這個夢境令人感到無限凄涼。
“此時無聲勝有聲”。
無聲之勝,全在于此。
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
設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
特別是“明月夜,短松岡”,二句,凄清幽獨,黯然魂銷。
正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語)。
東坡此詞最后這三句,意深,痛巨,余音裊裊,讓人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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