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中國臺灣著名散文名家。
畢業于臺灣東吳大學,并曾執教于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現任臺灣陽明醫學院教授。
第一個段落以她于1966年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為標志,她以一個聰穎純情少女的眼睛看世界,世界是一條清澈澄碧、纖塵不染的潺潺溪流。
也許在呼喚激情的年代里,張曉風的文字不會燃燒。
她的東西未必能夠溫暖每一個渴望熱烈的人,卻一定能夠溫暖她自己還有她摯愛的一切,也能夠溫暖處在生活寒夜里的我。
假如有一天你也累了,站在生活的寒夜里吹著刺骨冷風的時候,不妨看看她的文字取暖。
張曉風《我在》
記得是小學三年級,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寂寂青山、遲遲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猶不能忘的凄涼。
當時因為小,無法對自己說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卻是記得的。
為什么痛呢?現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癡癡地想,他們此刻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嗎?他們在教室里挨罵嗎?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們在一起啊!一起挨罵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開始喜歡點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臉還沒有開始臟,小手還沒有汗濕,老師說:
“XXX”
“在!”
正經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歷史,說,有一個孩子“在”這里。
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
然后,長大了,不必被點名了,卻迷上旅行。
每到山水勝處,總想舉起手來,像那個老是睜著好奇圓眼的孩子,回一聲:
“我在。
”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張狂跋扈,目無余子,而說“我在”的仍是個清晨去上學的孩子,高高興興地回答長者的問題。
其實人與人之間,或為親情或為友情或為愛情,哪一種親密的情誼不能基于我在這里,剛好,你也在這里的前題?一切的愛,不就是“同在”的緣份嗎?就連神明,其所以神明,也無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無所不在”的特質。
而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已“只能出現于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感到【另一種可貴】,仿佛我是拼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的時空,卻也是不可少的一塊。
天神的存在是無始無終浩浩莽莽的無限,而我是此時際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覺。
讀書,也是一種“在”。
有一年,到圖書館去,翻一本《春在堂筆記》,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紅綢精裝的封面,打開封底一看,竟然從來也沒人借閱過,真是“古來圣賢皆寂寞”啊!”心念一動,便把書借回家去。
書在,春在,但也要讀者在才行啊!我的讀書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對作者的精魄。
對我而言,李賀是隨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時刻,我會說:“我在這里,來給我念那首《苦晝短》吧!念‘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讀那首韋應物的《調笑令》的時候,我會輕輕地念:“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一面覺得自己就是那從唐朝一直狂弛至今不停的戰馬,不,也許不是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黃沙和胭脂紅的落日所震懾,因而心緒萬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書的時候,書上總有綽綽人影,其中有我,我總在那里。
《舊約·創世紀》里,墮落后的亞當在涼風乍至的伊甸園把自己藏匿起來。
上帝說:
“亞當,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會走出,說:
“上帝,我在,我在這里,請你看著我,我在這里。
不比一個凡人好,也不比一個凡人壞,我有我的遜順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兇戾,我在我無限的求真求美的夢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擊的人性里。
上帝啊,俯察我,我在這里。
”
幾年前,我在山里說過的一句話容許我再說一遍,作為終響:
“樹在。
山在。
大地在。
歲月在。
我在。
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追問
有點像了,但總覺得沒有那幾句聽得有意思,該不夠童趣。
追答“物理學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一根杠桿,我就可 以把地球舉起來。
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 納歷史,我就可以又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一桿簡單的雨荷,可繪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
一片亭亭靑葉,支撐了多少世紀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則 長長的雨季何患。
水,永遠是第一張書箋
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信它存在。
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了解。
一聲雷可以無端的惹哭滿天的云,一陣杜鵑啼可以急紅一城的杜鵑花,一陣風可以哄開一季的柳絮。
所有的花交給蝴蝶去數,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容。
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衛得好好的不可嗎?”人生世上,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撞傷、壓傷、扭傷,乃至到內傷,那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如果關懷和愛就必須包括受傷,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豈不正在那雙釘痕宛在的受傷手掌嗎?小女孩啊,只因年輕,只因一身光燦晶潤的肌膚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創嗎!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日子是美麗輝亮的,我愛的是日子的本身;如果日子是黯淡難熬的,我感激的是:‘我竟有那么完好的健康能以承受這一切。
物理學家可以說,給我一個支點,一根杠桿,我就可 以把地球舉起來。
而我說,給我一個解釋,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 納歷史,我就可以又義無反顧地擁抱這荒涼的城市
愛的反面不是恨,也不是默然,而是有心的忘記
愿我的生命也是這樣的,沒有大多絢麗的春花、沒有太多飄浮夏云、沒有喧嘩、沒有旋轉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靜純樸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與嚴肅,只有夢,像一樣紅楓那樣熱切殷實的夢。
我們所有的人,都拖延著不去生活,老是夢想著天邊一座奇妙的珠瑰園,卻偏偏不去欣賞今天就開放在我們窗口的玫瑰。
一只背袋簡直是一段小型的人生。
曾經,當孩子的乳牙掉了,你匆匆將它放進去,曾經,山徑上迎面栽跌下一枚松果,
你拾了往袋中一塞。
有的時候是一葉青橛,有的時候是一捧貝殼,有的時候是身份證、護照、公車票,有的時候是給那人買的襪子、薰雞、鴨肫或者阿斯匹林。
我愛那背袋,或者是因為我愛那些曾經真真實實發生過的生活。
參考資料:http://**f/good?kw=%D5%C5%CF%FE%B7%E7&cid=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