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海 涅
那一片密集的橄欖樹林,佇立在黃褐色的山坡上,樹梢上似乎掛著幾片低低的灰色浮云。
雖值冬令,樹葉兒仍是青蒼蔥郁。
然而在那油綠的葉片背后,秋天的綴滿了枝頭的尖尖的小果,卻早已被采摘得一干二凈,連一顆也不曾剩下。
它們真是一顆也不剩了嗎?我愿走遍這橄欖林來找到它們。
……可是,我知道,我是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
因為“我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沒的聽見過他的聲音,我只聽見過他輕躡的足音,從我房前的路上走過”。
我到哪兒去尋覓他呢?實在我連他的模樣也記不得了啊。
在我紛繁的記憶中,他很像崇山峻嶺中的一條小溪流,隱沒在遮天蔽日的林木深處,只在偶爾的一瞥中,能看見溪水的閃爍,卻找不到它的來源,也尋不見它的去路。
有時候,他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永遠地消失了。
可是,在那意想不到的記憶的瞬息閃電中,他又清清楚楚地站在我的面前。
想要忘掉他是不可能的。
盡管至今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
我徘徊在這一片生機的林中,于是,那多年前嘗過的橄欖——小小的、生脆的青果,那甜津津的苦味,又人嘴邊汩汩地流進了心底。
……
“給!”他的一只大手掌攤開在我的面前,手掌上似乎滾動著什么。
我不想看,我正在傷心地哭泣,沒完沒了地抽動著肩膀,淚珠兒沾濕了胸口的紅領巾,又掉落到化妝室的地板上。
“給!”他重復說,一只手頗有耐心地伸在那里。
我不想理他,我也不認識他,大概是業余廣播劇團新來的學員。
他也想和大伙兒一起來嘲笑我嗎?我今天上臺朗誦詩時,就算念錯了幾個地方,能怪我嗎?導演昨天才給我的詩稿。
我繼續哭著,似乎要讓全團的人都知道我的委屈。
……
“哎喲,小姑娘,你的眼淚在咸的,我的果子是苦的,可你的眼淚不會變甜哩,……”
他說什么?嗓音低沉的巴松。
我抬起頭來,面前是一個細高個的男青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拉鏈衫。
他的手掌上有幾顆綠色的、橢圓形的小果。
“生橄欖?”我搖搖頭,它太苦啦。
……
“苦,是嗎?”他聳了聳肩膀,嘆了口氣。
“大人們都不喜歡苦的東西,小姑娘也不喜歡。
……可是,苦和甜難道是可以截然分開的嗎?你吃橄欖,好像苦,一會兒就變甜了,它會變,懂嗎?”
我嘖嘖舌頭,好像頭流過一種甜絲絲的味道。
我不情愿地把橄欖塞進嘴里去。
多奇怪呀,它真的會變哩,它比眼淚的澀味好多了。
我為什么要哭呢?多沒出息。
下次演出,我不也會變出一首頂漂亮的詩來么?我嚼著果,瞧著他,破涕笑了起來,他也笑了,像一個溫和的大哥哥。
演出結束了,汽車送我們到電臺門口。
電臺離我家兩站路,每次我都自己走回去。
“不害怕嗎?小姑娘。
”他跳下車,朝我走過來。
怎么不害怕呢?今天太晚了,都十點多鐘了。
“我正好和你同路!”他說。
我在他旁邊蹦嘣跳跳地走著,哼著歌,已經忘記了幾小時前的不快。
那橄欖真好。
可他這會為什么變得這么嚴肅了呢?
“你的詩一共十六行,念錯了三個字,漏掉了一句。
”他說。
我吐吐舌頭。
“教室的室,應念shì,不是shí;蜘蛛的蜘,應念zhī,不念 zī,南方人總是zhi——zi不分的。”
“shì——shí,室。
”我愁眉苦臉地念道。
“怎么能把所有的字都記住呢?”
“查字典呀,一個一個地查。
”他的口氣,好像在大提琴的弦上用了加倍的力氣。
我不作聲了,冬夜的風,鉆進我的紗巾里,我彎腰去揀路燈下的一片梧桐樹葉,像一片透明的細網,邊上綴著的珍珠似的梧桐籽兒。
……
“不過,你朗誦時的感情是真摯的。
我喜歡這個。
”他補充說。
梧桐葉隨風飄落了,像一只彎彎的小船,要去遠航。
梧桐子兒留在我的手心里。
冬天從這時奪去的,
新春會交還給你。
他低低地念起詩來,莊嚴得像一位童話中的王子。
他的詩,像一首委婉而優美的大提琴奏鳴曲,從我的心上緩緩流過。
那旋律,仿佛要把我整個兒包圍起來。
寂靜的馬路上,好像寒冷的冬天過去了,蝴蝶在街心公園的綠草地上翩翩起舞。
……
“海涅,知道海涅嗎?這是海涅的詩。”
我點點頭。
呵,莫非他也想當海涅那樣的詩人嗎?
“你長大干什么呢?”他忽然問。
“考重點中學呀,再考重瞇大學。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當然不敢告訴他,我如何崇拜一個當時最出名的女作家。
“和我一樣,我也想考最好的大學。
可是總考不上。
”他笑了笑。
“不過不要緊,會考上的,明年就會考上,到時候我請你吃糖,吃巧克力,好不好?考不上也沒關系,就像生橄欖,有人覺著是苦,有人卻以為是甜。
苦和甜,人和人的感覺還不一樣哩。
……”
那天晚上,我還來不及把他的話很好地想一想,就看見了爸爸媽媽在小巷口的路燈下朝我走來。
他們來接我了。
我歡喜地撲上去,忘記了和他說再見。
下一個星期六,再一個星期六,他照例對我說:“走吧,咱們同路。
”我們照例在馬路上念詩。
……他像每次那樣,糾正我的發音,不知不覺就走到我家的那條小巷,爸爸媽媽又在那兒等我。
我總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即刻把他忘得一干二凈。
回到家里,才想起來沒有同他再見。
他好像并不生氣,下一次,他仍然送我。
他每次對我說的話,總和別人不一樣。
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叫什么名字?那時好像還沒有懂得大人們交朋友的習慣,我總沒有想起來問他。
過了很久,又是一個星期六,沒有我的節目,我在電臺大樓的走廊里閑逛,忽然聽見從一個空屋子里傳出丁冬的鋼琴聲,是我最喜歡的兒童歌曲《是誰吹起金嗩吶》,我推門一看,竟然是他在彈,彈得那么專心。
我悄悄溜進去,站在邊聽著。
聽著聽豐,我也跟著唱起來:“……李花像云朵呀,桃花像朝霞,牽牛花爬上小籬笆。
……”
外面街上走過幾個青年,把臉貼著玻璃看了一會,怪聲怪氣地唱道:“哎喲——小妹妹唱歌郎彈琴,……”
那一曲正好終了,我便好奇地問他,“他們唱什么狼彈琴,狼難道會彈琴嗎?狼彈琴,我才不唱哩!”
他忽然臉紅了,呆呆看著我,很快站起身,“砰”地合上琴蓋,走了出去,那琴鍵還在跳躍著,歡樂的曲子在地毯上飛舞,一會兒便消失在那關閉的琴蓋里,無聲無息了,只留下我一個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
晚上出來,他不再送我了。
那琴蓋“砰”的一聲響,好像把我們之間的一種什么打斷了。
我難過了好幾天。
好在不久功課緊張了,準備升學考試,我一連好幾個星期沒去電臺,也就把這件事忘了。
升學考以后,我又生了病,一直到八月中旬拿到了錄取通知單,我才歡天喜地地出現在星期六的播音室門口。
我的眼睛在急切地轉動,搜尋著他。
我要告訴他,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是學。
而他呢?還在生我的氣嗎?他考上最好的大學沒有呢?他說他要考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他沒在這兒,一定是考取了,去北京了。
他說過要請我吃巧克力的呀。
“考上了嗎?考上哪兒了?”大伙七嘴八舌地問我。
“一中,重點學校。
”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給你。
”突然一雙白皙的手,遞過一包東西。
“你的哥哥走啦。
”有人同我開著玩笑。
“這是他留給你的糖。”
“他,他去北京了嗎?”我快活得喘不過氣來。
“去新疆建設兵團了。
……又沒考上。
……一連三年,文學、處語、口試、小品,都是第一,每次參加復試,都在前三名。
可是,又沒錄取。
……”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冬天的西湖,冰涼冰涼。
“為什么,為什么不錄取他呢?”我叫起來。
“他父親……啊,我也不清楚。
……”他們沒有說下去。
我明白了。
默默走出去,我想哭。
我想到了我自己。
將來,是否也是同樣的命運在等著我呢?他送了我那么多次,竟然一句也沒對我說過他自己,他一定是把我當成天底下最傻的小姑娘了。
現在我到那兒去找他呢?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呵!
我悄悄走進了那間他彈壺鋼琴的房間,一個人打開了那個紙包,并不是什么巧克力,而是烏溜溜的幾只橄欖,撲來一種奇異的香味。
橄欖上有一張小紙條,寫著兩行小詩:
冬天從這里奪去的,
新春會交還給你。
沒有名字,也沒有地址,就這樣走了,走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我到哪兒去找他呢?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哭起來。
成串的淚珠從臉頰上滾滾落下來。
不知為什么,我心里覺得很悲傷。
在我那尚未受過挫傷的童稚心靈里,第一次充滿了一種對人的深深的同情,也有對我自己未來的恐懼。
可是他,為什么還喜歡吃橄欖呢?生的橄欖,苦澀的青果,說什么對苦和甜人和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苦和甜是會變的。
他是多么奇怪的一個人呵!
我長久地哭泣著。
為他,也為我自己。
他說過,咸的淚水不會變成甜的。
可是橄欖為什么不是生來就甜呢?也許那樣的話,大人和小姑娘們會喜歡他了,……我要哭,也為橄欖。
……
我徘徊在這一片密集的橄欖林中,尋覓著那枝頭也許會僥幸留下的小小的青果。
仿佛要找到自己的過去。
后來的這些年中,命運像對待他一樣,也無情地把我拋出了西湖那溫暖的搖籃。
我當然是沒有再考上什么最好的“重點大學”,而是像他一樣,毅然別家而去,遠走天涯。
在那漫長的艱苦歲月中,我常常想起他來,想起他的發白的拉鏈衫,也想到那顆橄欖。
有時我覺得,他是從我的生活中永遠地消逝了。
可是不知什么時候,他像亮晶晶的小溪流一般,從千折百回的山巖里轉出來,在我面前倏地一閃,又歡歡樂樂地奔向密密的叢林里去了。
那時候我才體會到,一個似乎很平常的人說過的一句似乎很平常的話,常常會對一個人的一生發生不平常的影響。
它留在我記憶倉庫的一角里多年,而說不上什么時候,當你也面臨一種相同的處境的時候,你才會真正理解它。
盡管你也許根本想不出這句話來自哪里,也記不起那個陌生人是誰。
……
然而,我還是渴望著能夠找到他。
我幻想著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出色的導演,帶著一臺最轟動的戲,從新疆來北京的舞臺上。
我坐在觀眾席上看戲,看著看著就像孩子一樣哭起來。
那時候他就會說:“哎喲,小姑娘,眼淚是咸的,橄欖是苦的,可眼淚不會變甜的呀!……”
也許就因為這神妙的、會由苦變甜的橄欖,我們才使自己止息了哀嘆和哭泣,從那陰暗的小屋里走到了開闊的原野上;我們才度過了那些沒有太陽的日子,尋找著我們期待的光明。
生活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勇氣和信念帶給我們無窮的希望。
他在十八年前就懂得了這一點,他是多么幸福啊。
也許這本來是一個簡單的道理,只是還沒有很多人懂得或者愿意像他那樣去做。
我終于在一株瘦弱的橄欖樹下,撿到了一顆尖尖的黃褐色的小果。
它的皮已以變得很皺,要不了多久,它就會化為泥土,融進深厚的大地中去。
它將不復存在,只留下一粒堅硬的橄欖核。
然而,這又有什么呢?——
“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新春會交還給你。”
我多想再嘗嘗那苦滋滋、甜絲絲的生橄欖啊。
1980年12月于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