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灣的海水浸潤了這個才女的身心,她愛自然,愛人生,尤其語言的錘煉更是常人所不能及。
我起初以為這是天分使然,讀后才知她在成名前下的功夫之深、對文學如癡如醉的程度之驚人。
她在知青時期過年時一個人在小屋里廢寢忘食的讀書,窗外老鄉送的干糧放的成了“盔甲”,自己也沒從書房里出來過。
她說自己在那個時期一天學五個生字,怪不得她的語言都那么新穎奇崛,如珠璣一般讓人久久玩味不已。
她眼睛近視達到了1000多度,怪不得她怎么看都不是美女一個,但是她是那么的被繆斯所鐘愛。
一首首詩吟出來,一句句真情傳唱在中華大地。
不好意思,好的文章其實沒有什么刻板的賞析,只有心靈的鐘愛,心心相印的審美的感受。
心煙
一
黃潭橋曲曲彎彎長長,約百來米,由兩塊木板左架右搭,從這山到那山。
河面寬且急,不深,枯水時,挽起褲管能涉過。
橋面離水十多米,往下望,身子不由要趔趄起來。
農人趕牛過河,先在橋頭吆喝一聲:“嗬--”那邊肩夫、牧童都止步等著。
若是犟著上橋,到了橋中,挑擔的只好打轉回步。
兩牛犄角相抵,轉身轉不成,退也退不了,就等著吃牛肉。
來插隊的知青妹仔只好揪著牛尾巴上橋,那橋因有了負載,便顫悠顫悠得有韻有味。
妹仔小臉煞白,兩腿窸窸窣窣,一踏上青石板路,就又哭又笑邁不開腿。
進山出山都是這道橋。
橋這邊是公社,一字排開打鐵鋪、小糧站、飲食店和供銷社,還有醫院。
每逢墟日,四鄉都來熱鬧。
菜干,蘿卜,豬崽,炒毛栗子,應有盡有。
最多是地瓜絲,拿米去換,一斤可換八斤。
人人口糧不夠吃,就拿來和軍屬、干部家屬換地瓜絲,多吃一冬。
橋那邊只有一座破祠廟,矮矮地窩在草叢里,原先敬的不知什么神,去向不明。
紅土路繞過破廟,往深里去,是四十里老林。
雖然是山里和山外的交通要道,斷不了有人挑擔進出,但山高林密,仍鬼祟得很。
墟這邊沿河一溜青石板,媳婦仔和妹仔露著半截茁壯的小腿站在水里杵衣,邊上捺一撮草木灰,用它去污。
男人手團稻草,用力去搓鋤板上的泥巴,嘴巴不閑地和女人調笑。
有個妹仔拿袖口抹抹逼出的眼淚,突然“咦”了一聲:“老公祠有煙火啦?”果然是。
破廟門篩出些燈光,怯弱得撐不開從老林子摸過來的夜色。
有位老婦人扶著頹墻出來撲打草席子。
有個半癱男人,說不上年紀,胡子倒是很多。
左胳膊向后別扭著,手掌斷了似的軟軟垂下,右腳板向后撇著,撇著撇著撇到河邊淘米。
小魚兒們都竄過去了,冒一圈水花。
敢情不習慣,多少細米白白撒到河里去。
后來,天色糊得不辨眉目,有個腰板筆直的后生佬,跨出門檻,看也不看這一溜全直起身愣著的山里人,把一個扁扁的大葫蘆夾在頸窩,吱呀吱呀拉起曲子來。
聲音活像二胡,比二胡酸些、軟些,勒人得很。
鄉下人說不出所以然,只覺那聲音只往心里鉆,不受用不受用!
趕緊收拾家伙,各自散了。
有聲音自茸茸蛛絲的木窗傳出:“咳,飯哩。
”那曲子不情愿地頓了頓。
橋似乎伸直了。
撲地從蒿草間騰起一只山雉,扇開長尾巴,姿態萬千地落入蒼茫之中。
后來。
再后來。
由老婦人(已知她是瞎子)和癱子和拉葫蘆琴(說是小提琴)的后生佬在河邊每晚必有的活動布景再沒有人看。
只是有一天,搓泥巴的手有些遲疑,愛笑的媳婦仔煩得把杵衣棒這手遞那手總不得勁,連水也作怪,一改平日活蹦亂跳,有氣無力地打著漩兒。
還是妹仔人心活些,嘟嚷了一句:“葫蘆琴啞了!”
二
河面被寂靜遮暗。
水聲、松濤、蟲鳴和杵衣的起落,隔著這層寂靜顯得極為遙遠,極為飄忽,無跡可尋。
橋是唯一的真實,清晰可辨。
橋頭屋那糟朽不堪的木門敞開,粗壯了許多的燈苗把一片人影壓在門外的草地上。
“灶雞”躲在墻根叫出一圈又一圈漪紋,小風似的一陣涼一陣。
他們在聽故事。
他們中有人讀過函數;有人正收聽外語廣播,偷偷地;有好些人打起架來一副拉茨相。
拉茨也是故事中聽來的。
河上的風,撲打得小油燈挫身舞蹈。
講故事的后生佬臉被燈影幻出許多怪樣,倒是嗓子好聽。
那聲音暖和且有磁性,雖然有點兒低沉,因為那故事本身就很憂傷。
小提琴臥在抹得干干凈凈的破香案上。
挨著香案是一只渾圓白皙的手膀,滑潤得很。
燈苗忽兒傾過來,照亮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活活是黃潭水,多望一眼便會淹死人。
燈苗忽兒斜過去,斜映在堅決抿起的嘴唇,殷紅可愛,卻不知為什么把眼中那一份專注加深為近似蠻橫的意志和欲望,仿佛強調著“要”和“不許”兩重絕然相反的意思。
等燈苗拔尖了,所能看到的只有純潔的雙頰,升騰著發育得極為蓬勃的女性的血暈。
燈不倦地繼續各種把戲。
所有人一心一意在故事里漂泊。
蜈蚣草的葉片上,已有了露水。
墊一塊斷磚坐在河邊的女孩還稱不上姑娘,她的輪廓過于纖細,撕掠草葉的手指蝶翼一般半透明。
來這里那年她還不夠插隊年齡,全體村民一直跟著知青叫她小妹。
只是聽那聲音,不是聽故事。
她愛好一切美的聲音。
她吮吸它們就像植物汲取雨水出自不可理喻的本能。
聲音之泉閃閃爍爍向她漫過來,將她輕舉又任她沉浮。
晶瑩的卵石靜臥其中,星光碎在波濤上。
她想也不想。
她知道講故事人在講他自己,他眼前沒有任何聽眾,如果那把琴不算。
橋彎成柔軟的弓。
三
姑娘先離開去嫁人,嫁鄰家婆婆的表侄子,是個著西裝系油條的香港佬。
她的行李很多,送她出山的農民油汗滿面。
她親自將一麻包地瓜絲放在橋頭破廟外。
為她開啟過的廟門疏遠地森嚴壁壘。
嘟著難看的臉色,她撇撇嘴。
手從大衣口袋抽出,捏一板豆餅似的咖啡色糖塊,嚼著走了。
印有稀奇古怪字樣的包裝錫紙從橋頭飄到水邊。
正和母親撿青菜的小三子撿起玩著,他媽一手打掉它:“這是洋紙錢,呸!送喪。
”全公社人懷著又欽佩又同情的期待,目睹那癱子如何用一只好手配合一只好腳,挪行二百多里山路,去縣城上告。
終于批下來,說這一家子原不符上山下鄉政策。
又有個燒瓦廠的領導目光長遠,看中了那把提琴,要去廠宣傳隊拉二胡。
從此,該廠的學唱樣板戲一直美名遠揚。
傳說他走時把提琴塞在廟后老樹的樹洞里。
樹洞深不可測,且長年有嗚嗚的聲音,不知是琴,還是野蜂。
傳說他的崇拜者之一幾年后再見他,叫他卻渾然不知地掉頭走了。
說他煙抽得很兇,整個人都被熏黃了。
破廟空了。
最后走的是小妹。
她是獨生子女照顧回城,還沒改造好,自然分配不到優等的工作,有一個食雜店等著她去賣糖醋、蚊香和衛生紙什么的。
她走的時候就帶了兩本日記。
一本是紅皮,封面畫著一個姑娘提著一盞光芒四射的燈;另一本也是紅皮,寫著“斗私批修”. 留下一張小床,是那種統一規格的知青木床。
墊著褥子,鋪著整齊雪白的床單,疊成斜三角的被上,垛著繡花枕頭。
這一張雅致潔凈的小床就擺在漆黑的大谷倉中央,村里妹仔流水似地來參觀。
直到肥碩傲慢的老鼠成精,竟然爬到原先做為梳妝臺的肥皂箱上,對著一面鴨蛋形的紅塑料鏡裝模作樣。
四
還是那道橋,彎彎曲曲長長。
發桃花水那幾天,橋板被沖走了幾塊,又鋪上新的,像打了補丁似的,橋頓時顯老了。
廟門完全爛了,仍做千攔萬攔狀。
木窗上的蛛網愈加精美絕倫。
有塊斷磚本已被坐得光鮮赤紅,吸盡日月精華,又翳了一層苔青。
再也沒有山雉,連愛在褲襠間蓬著尾巴打轉的小松鼠也驚逃遠方。
河這邊已打起一長排地基。
老林子向后縮著,恐懼地對向它逼近的村莊發出無聲的、絕望的長嗥。
公路吃到這里時,橋就要被拆了。
橋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僅僅是一段過程。
小妹曾經在日記上這樣寫過。
她和橋互相夢著。
月光下,橋很輕很薄,一柄菅草似的鋒利。
1986年10月20日
舒婷,中國女詩人,出生于福建龍海市石碼鎮,1969年下鄉插隊,1972年返城當工人,1979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0年至福建省文聯工作,從事專業寫作。
主要著作有詩集《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散文集《心煙》等。
舒婷崛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中國詩壇,她和同代人北島、顧城、梁小斌等以迥異于前人的詩風,在中國詩壇上掀起了一股“朦朧詩”大潮。
舒婷是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致橡樹》是朦朧詩潮的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