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在作文運思時,最重要而且最艱苦的工作不在搜尋材料,而在有了材料之后,將它們加以選擇與安排,這就等于說,給它們一個完整有生命的形式。
材料只是生糙的鋼鐵,選擇與安排才顯出藝術的錘煉刻畫。
就生糙的材料說,世間可想到可說出的話,從前人在大體上都已經想過說過;然而后來人卻不能因此就不去想不去說,因為每個人有他的特殊的生活情境與經驗,所想所說的雖大體上仍是那樣的話,而想與說的方式卻各不相同。
變遷了形式,就變遷了內容。
所以他所想所說盡管在表面上是老生常談,而實際上卻可以是一種新鮮的作品,如果選擇與安排給了它一個新的形式和新的生命的話。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詩句。
裊裊,微風吹拂的樣子。
波,起波,這里用作動詞。
木葉,樹葉。
”,在大體上和“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菡萏(hàndàn)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南唐李煜《浣溪沙》詞中的兩句。
李煜(916—961),五代詞人,南唐君主。
菡萏,荷花。
”表現同樣的情致〔情致〕情趣。
,而各有各的佳妙處,所以我們不能說后者對于前者是重復或是抄襲。
莎士比亞寫過夏洛克以后,許多作家接著寫過同樣典型的守財奴(莫里哀的哈伯貢〔莫里哀的哈伯貢〕莫里哀(1622—1673),法國著名劇作家,主要作品有《偽君子》《慳吝人》等。
哈伯貢,現在一般譯作“阿爾巴貢”,是喜劇《慳吝人》中的人物。
和巴爾扎克的哥里阿〔哥里阿〕現在一般譯作“葛朗臺”。
巴爾扎克小說《歐也妮·葛朗臺》中的主人公。
是著例),也還是一樣入情入理。
材料盡管大致相同,每個作家有他的不同的選擇與安排,這就是說,有他的獨到的藝術手腕,所以仍可以有他的特殊的藝術成就。
最好的文章,像英國小說家斯沃夫特〔斯沃夫特(1667—1745)〕現在一般譯作“斯威夫特”。
他的代表作是寓言小說《格列佛游記》。
所說的,須用“最好的字句在最好的層次”。
找最好的字句要靠選擇,找最好的層次要靠安排。
其實這兩樁工作在人生各方面都很重要,立身處世到處都用得著,一切成功和失敗的樞紐都在此。
在戰爭中我常注意用兵,覺得它和作文的訣竅完全相同。
善將兵的人都知道兵在精不在多。
精兵一人可以抵得許多人用,疲癃〔疲癃 (lóng)〕原意是曲腰高背的病態,這里泛指年老多病。
癃,衰弱多病。
殘疾的和沒有訓練沒有紀律的兵愈多愈不易調動,反而成為累贅或障礙。
一篇文章中每一個意思或字句就是一個兵,你在調用之前,須加一番檢閱,不能作戰的,須一律淘汰,只留下精銳,讓他們各站各的崗位,各發揮各的效能。
排定崗位就是擺陣勢,在文章上叫做“布局”。
在調兵布陣時,步、騎、炮、工、輜〔輜(zī)〕古代的一種車。
這里指行軍時攜帶軍械、糧草、被服等物資的運輸部隊。
須有聯絡照顧,將、校、尉、士、卒須按部就班,全戰線的中堅與側翼,前鋒與后備,尤須有條不紊。
雖是精銳,如果擺布不周密,紀律不嚴明,那也就成為烏合之眾,打不來勝仗。
文章的布局也就是一種陣勢,每一段就是一個隊伍,擺在最得力的地位才可以發生最大的效用。
文章的通病不外兩種:不知選擇和不知安排。
第一步是選擇,斯蒂芬生〔斯蒂芬生(1850—1894)〕英國作家。
現在一般譯作“斯蒂文森”。
說:文學是“剪裁的藝術”。
剪裁就是選擇的消極方面。
有選擇就必有排棄,有割愛。
在興酣采烈時,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所想到的意思樣樣都好,尤其是費過苦心得來的,要把它一筆勾銷,似未免可惜。
所以割愛是大難事,它需要客觀的冷靜,尤其需要謹嚴的自我批評。
不知選擇大半由于思想的懶惰和虛榮心所生的錯覺。
遇到一個題目來,不肯朝深一層處想,只浮光掠影地湊合一些實在是膚淺陳腐而自以為新奇的意思,就把它們和盤托出。
我常看大學生的論文,把一個題目所有的話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每一點都約略提及,可是沒有一點說得透徹,甚至前后重復或自相矛盾。
如果有幾個人同做一個題目,說的話和那話說出來的形式都大半彼此相同,看起來只覺得“天下老鴉一般黑”。
這種文章如何能說服讀者或感動讀者?這里我們可以再就用兵打比譬,用兵致勝的要訣在占領要塞,擊破主力。
要塞既下,主力既破,其余一切就望風披靡,不攻自下。
古人所以有“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中的詩句。
指要瓦解敵方就要先擒住它的首領。
”的說法。
如果虛耗兵力于無戰略性的地點,等到自己的實力消耗盡了,敵人的要塞和主力還屹然未動,那還能希望打什么勝仗?做文章不能切中要害,錯誤正與此相同。
在藝術和在自然一樣,最有效的方式常是最經濟的方式,浪費不僅是虧損而且也是傷害。
與其用有限的力量于十件事上而不能把任何一件事做得好,不如以同樣的力量集中在一件事上,把它做得斬釘截鐵。
做文章也是如此。
世間沒有說得完的話,你想把它說完,只見得你愚蠢;你沒有理由可說人人都說的話,除非你比旁人說得好,而這卻不是把所有的話都說完所能辦到的。
每篇文章必有一個主旨,你須把著重點完全擺在這主旨上,在這上面鞭辟入里〔鞭辟入里〕形容能透徹說明問題,深中要害。
鞭辟,剖析、分析。
里,里頭。
,烘染〔烘染〕烘托渲染。
盡致,使你所寫的事理情態成一個世界,突出于其他一切世界之上,像浮雕突出于石面一樣。
讀者看到,馬上就可以得到一個強有力的印象,不由得他不受說服和感動。
這就是選擇,這就是攻堅破銳。
我們最好拿戲劇小說來說明選擇的道理。
戲劇和小說都描寫人和事。
人和事的錯綜關系向來極繁復,一個人和許多人有因緣〔因緣〕這里指關系。
,一件事和許多事有聯絡,如果把這些關系輾轉追溯下去,可以推演到無窮。
一部戲劇或小說只在這無窮的人事關系中割出一個片段來,使它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許多在其他方面雖有關系而在所寫的一方面無大關系的事事物物,都須斬斷撇開。
我們在談劫生辰綱的梁山泊好漢,生辰綱所要送到的那個豪貴場合也許值得描寫,而我們卻不能去管。
誰不想知道哈姆雷特在魏敦堡〔魏敦堡〕指當時德國人文主義新文化中心魏敦堡大學。
的留學生活,但是我們現在只談他的家庭悲劇,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都不許我們搬到魏敦堡去看一看。
再就劃定的小范圍來說,一部小說或戲劇須取一個主要角色或主要故事做中心,其余的人物故事穿插,須能烘托這主角的性格或理清這主要故事的線索,適可而止,多插一個人或一件事就顯得臃腫繁蕪。
再就一個角色或一個故事的細節來說,那是數不盡的,你必須有選擇,而選擇某一個細節,必須有典型性,選了它其余無數細節就都可不言而喻。
慳吝人到處慳吝,吳敬梓在《儒林外史》里寫嚴監生,只挑選他臨死時看見油燈里有兩莖燈芯不閉眼一事。
《紅樓夢》對于妙玉著筆墨最少,而她那既冷僻而又不忘情的心理卻令我們一見不忘。
劉姥姥吃過的茶杯她叫人擲去,卻將自己用的綠玉斗斟茶給寶玉;寶玉做壽,眾姊妹鬧得歡天喜地,她一人枯坐參禪〔參禪(cānchán)〕佛教徒靜坐冥想領會佛理。
,卻暗地遞一張粉紅箋的賀帖。
寥寥數筆,把一個性格,一種情境,寫得活靈活現。
在這些地方多加玩索〔玩索〕反復玩味探索。
,我們就可悟出選擇的道理。
選擇之外,第二件要事就是安排,就是擺陣勢。
兵家有所謂“常山蛇陣〔常山蛇陣〕首尾呼應的陣法,簡稱“常山陣”,陣勢如常山之蛇,故名。
常山蛇,古代傳說中一種首尾能互相救應的蛇。
”,它的特點是“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擊腹則首尾俱應〕見《孫子·九地》。
這幾句的原文是:“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
””。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論戲劇結構說它要完整,于是替“完整”一詞下了一個貌似平凡而實則精深的定義:“我所謂完整是指一件事物有頭,有中段,有尾。
頭無須有任何事物在前面籠蓋著,而后面卻必須有事物承接著。
中段要是前面既有事物籠蓋著,后面又有事物承接著。
尾須有事物在前面籠蓋著,卻不須有事物在后面承接著。
”這與“常山蛇陣”的定義其實是一樣。
用近代語言來說,一個藝術品必須為完整的有機體,必須是一件有生命的東西。
有生命的東西第一須有頭有尾有中段,第二是頭尾和中段各在必然的地位,第三是有一股生氣貫注于全體,某一部分受影響,其余各部分不能麻木不仁。
一個好的陣形應如此,一篇好的文章布局也應如此。
一段話如果丟去仍于全文無害,那段話就是贅疣〔贅疣(zhuìyóu)〕比喻多余而無用的東西。
;一段話如果搬動位置仍于全文無害,那篇文章的布局就欠斟酌。
布局愈松懈,文章的活力就愈薄弱。
從前中國文人講文章義法〔義法〕寫文章應遵循的準則。
,常把布局當作呆板的形式來談,例如全篇局勢須有起承轉合,脈絡須有起伏呼應,聲調須有抑揚頓挫,命意須有正反側,如作字畫,有陰陽向背。
這些話固然也有它們的道理,不過它們是由分析作品得來的,離開作品而空談義法,就不免等于紙上談兵。
我們想懂得布局的訣竅,最好是自己分析完美的作品;同時,自己在寫作時,多費苦心衡量斟酌。
最好的分析材料是西方戲劇杰作,因為它們的結構通常都極嚴密。
習作戲劇也是學布局的最好方法,因為戲劇須把動作表現于有限時間與有限空間之中,如果起伏呼應不緊湊,就不能集中觀眾的興趣和產生緊張的情緒。
我國史部要籍如《左傳》《史記》之類在布局上大半也特別講究,值得細心體會。
一篇完美的作品,如果細細分析,在結構上必具備下面的兩個要件。
第一是層次清楚。
文學像德國學者萊森〔萊森(1729—1781)〕現在一般譯作“萊辛”。
劇作家、文藝理論家。
所說的,因為用在時間上承續的詞語為媒介,是沿著一條線綿延下去。
如果同時有許多事態線索,我們不能把它們同時擺在一個平面上,如同圖畫上許多事物平列并存;我們必須把它們在時間上分先后,說完一點,再接著說另一點,如此生發下去。
這許多要說的話,誰說在先,誰說在后,須有一個層次。
層次清楚,才有上文所說的頭尾和中段。
文章起頭最難,因為起頭是選定出發點,以后層出不窮的意思都由這出發點順次生發出來,如幼芽生發出根干枝葉。
文章只有生發,才能成為完整的有機體。
所謂“生發”,是上文意思生發下文意思,上文有所生發,下文才有所承接。
文章的“不通”有多種,最厲害的是上氣不接下氣,上段上句的意思沒有交代清楚就擱起,下段下句的意思沒有伏根就突然出現。
順著意思的自然生發,脈絡必有銜接,不致有脫節斷氣的毛病,而且意思可以融貫,不致有前后矛盾的毛病。
打自己耳光,是文章最大的弱點。
章實齋〔章實齋(1738—1801)〕即章學誠,實齋是他的字。
清代史學家,會稽(現在浙江紹興)人,著有《文史通義》。
在韓退之《送孟東野序》里挑出過一個很好的例。
上文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下文接著說“伊尹〔伊尹〕名摯,殷代賢相。
鳴商,周公〔周公〕姓姬名旦,武王(發)之弟,成王(誦)之叔,西周初期政治家,鞏固周王朝最有力的人。
鳴周”,伊尹、周公并非不得其平。
這是自相矛盾,下文意思不是從上文意思很邏輯地生發出來。
意思順次生發,就能互相呼應,也就能以類相聚,不相雜亂。
雜亂有兩種:一是應該在前一段說的話遺漏著不說,到后來一段不很相稱的地方勉強插進去;一是在上文已說過的話,到下文再重復說一遍。
這些毛病的根由都在思想疏懈。
思想如果謹嚴,條理自然縝密。
第二是輕重分明。
文章不僅要分層次,尤其要分輕重。
輕重猶如圖畫的陰陽光影,一則可以避免單調,起抑揚頓挫之致;二則輕重相形,重者愈顯得重,可以產生較強烈的效果。
一部戲劇或小說的人物和故事如果不分賓主,群龍無首,必定顯得零亂蕪雜。
一篇說理文如果有五六層意思都平鋪并重,它一定平淡無力,不能說服讀者。
藝術的特征是完整,完與整是相因的,整一〔整一〕統一。
才能完美。
在許多意思并存時,想產生整一的印象,它們必須輕重分明。
文章無論長短,一篇須有一篇的主旨,一段須有一段的主旨。
主旨是綱,由主旨生發出來的意思是目。
綱必須能領目,目必須附麗〔附麗〕依附,附著。
于綱,尊卑就序,然后全體自能整一。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語見《論語·為政》。
北辰,北極星。
拱,環繞。
”一篇文章的主旨應有這種氣象,眾星也要分大小遠近。
主旨是著重點,有如照像投影的焦點,其余所有意思都附在周圍,漸遠漸淡。
在文章中顯出輕重,通常不外兩種辦法:第一是在層次上顯出。
同是一個意思,擺的地位不同,所生的效果也就不同,不過我們不能指定某一地位是天然的著重點。
起頭有時可以成為著重點,因為它籠蓋全篇,對讀者可以生“先入為主”的效果;收尾通常不能不著重,虎頭蛇尾是文章的大忌諱,作家往往一層深一層地掘下去,不斷地引起讀者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讀到終了,到終了主旨才見分曉,故事才告結束,謎語才露謎底。
中段承上起下,也可以成為著重點,戲劇的頂點大半落在中段,可以為證。
一個地方能否成為著重點,全看作者渲染烘托的技巧如何,我們不能定出法則,但是可以從分析名著(尤其是敘事文)中探得幾分消息。
其次輕重可以在篇幅分量上顯出。
就普遍情形說,意思重要,篇幅應占多;意思不重要,篇幅應占少。
這不僅是為著題旨醒豁,也是要在比例勻稱上現出一點波瀾節奏,如同圖畫上的陰陽。
輕重倒置在任何藝術作品中都是毛病。
不過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名手立論或敘事,往往在四面渲染烘托,到了主旨所在,有如畫龍點睛,反而輕描淡寫地掠過去,不多著筆墨。
從上面的話看來,我們可以知道文章有一定的理,沒有一定的法。
所以我們只略談原理,不像一般文法修辭書籍,在義法上多加剖析。
“大匠能誨人以規矩,不能使人巧〔大匠能誨人以規矩,不能使人巧〕語見《孟子·盡心下》。
原文是:“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
”梓匠輪輿,古代對梓人、匠人、輪人、輿人的并稱,也泛指木工。
”知道文章作法,不一定就做出好文章。
藝術的基本原則是寓變化于整齊,整齊易說,變化則全靠心靈的妙運,這是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語見《易·系辭上》。
意思是,對于玄妙高深事理的領悟和明了,全在于人能運用銳敏的智慧。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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