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 小 鳥
——偶記前天在庭樹下看見的一件事
有一只小鳥,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還未曾豐滿,不能遠飛;每日只在巢里啁啾著,和兩只老鳥說著話兒,它們都覺得非常的快樂。
這一天早晨,它醒了。
那兩只老鳥都覓食去了。
它探出頭來一望,看見那燦爛的陽光,蔥綠的樹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腦子里忽然充滿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飛到枝子
上,放出那贊美“自然”的歌聲來。
它的聲音里滿含著清—輕—和—美,唱的時候,好像“自然”也含笑著傾聽一般。
樹下有許多的小孩子,聽見了那歌聲,都抬起頭來望著——
這小鳥天天出來歌唱,小孩子們也天天來聽它,最后他們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來了!它正要發聲,忽然嗤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下面射來,它一翻身從樹上跌下去。
斜刺里兩只老鳥箭也似的飛來,接住了它,銜上巢去。
它的血從樹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來。
從此那歌聲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著它,聽它的歌聲,卻不能了。
(本篇最初發表于北京《晨報》192O年8月28日。
)
海 上
誰曾在陰沉微雨的早晨,獨自飄浮在巖石下面的一個小船
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靜默凄黯的美。
巖石和海,都被陰霧籠蓋得白
的,海浪仍舊緩進緩退
的,洗那巖石。
這小船兒好似海鷗一般,隨著拍浮。
這濃霧的
海上,充滿了沉郁,無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沒有干涉,
只有我管領了這靜默凄黯的美。
兩只槳平放在船舷上,一條鐵索將這小船系在巖邊,我一
個人坐在上面,倒也絲毫沒有懼怕,——縱然隨水飄了去,父
親還會將我找回來。
微塵般的霧點,不時的隨著微風撲到身上來,潤濕得很。
我從船的這邊,扶著又走到那邊,了望著,父親一定要來找我
的,我們就要劃到海上去。
沙上一陣腳步響,一個漁夫,老得很,左手提著筐子,右
手拄著竿子,走著便近了。
雨也不怕,霧也不怕,隨水飄了去也不怕。
我只怕這老漁
夫,他是會誆哄小孩子,去賣了買酒喝的。
——下去罷,他正
坐在海邊上;不去罷,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極了,只堅坐在
船頭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漸漸抬起頭來了,他看見我了,他走過來了;我忽然站
起來,扶著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會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見那晶瑩的眼淚,落在他枯皺的臉上;我又
坐下,兩手握緊了看著他。
“我有一個女兒——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見小孩子在船
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著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卻又不言語。
深黑的軍服,袖子上幾圈的金線,呀!父親來了,這里除
了他沒有別人袖子上的金線還比他多的,——果然是父親來了。
“你這孩子,陰天還出來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處!”
我仍舊笑著跳著,攀著父親的手。
他斥責中含有慈愛的言詞,
也和母親催眠的歌,一樣的溫煦。
“爹爹,上來,坐穩了罷,那老頭兒的女兒是掉在海里淹
死了的。
”父親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頭兒。
父親說:“老頭兒,這海邊是沒有大魚的,你何不……”
他從沉思里,回過頭來,看見父親,連忙站起來,一面說:
“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親說:“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穩當。”
他說:“不是不穩當,——我的女兒死在海里了,我不忍
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親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親
也要拋棄了他的職務,永遠不到海面上來么?”
漁人又說:“這個小姑娘,是先生的……”父親笑說:
“是的,是我的女兒。”
漁人囁嚅著說:“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時會有
危險的。”
我說:“你剛才不是說你的女兒……”父親立刻止住我,
然而漁人已經聽見了。
他微微的嘆了一聲,“是呵!我的女兒死了三十年了,我
只恨我當初為何帶她到海上來。
—一她死的時候剛八歲,已經
是十分的美麗聰明了,我們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氣,說龍女降
生在我們家里了;我們自己卻疑惑著;果然她只送給我們些眼
淚,不是福氣,真不是福氣呵!”
父親和我都靜默著,望著他。
“她只愛海,整天里坐在家門口看海,不時的求我帶她到
海上來,她說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
—一三十年
前的一日,她母親回娘家去,夜晚的時候,我要去打魚了,她
不肯一個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
我說海上不是玩的去處,
她只笑著,纏磨著我,我拗她不過,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
樂極了。”
他停了一會兒——霧點漸漸的大了,海面上越
發的陰沉起來。
“船旁點著一盞燈,她白衣如雪,攀著帆
索,站在船頭,凝望著,不時的回頭看著我,現出喜樂的微笑。
——我剛一轉身,燈影里一聲水響,她……她滑下去了。
可憐
呵!我至終沒有找回她來。
她是龍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親面色沉寂著,囑咐我說:“坐著不要動。
孩子!他剛
才所說的,你聽見了沒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巖石
后面嗚咽的漁人。
濃霧里,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兒,海邊和海面卻差不了多遠呵!怎
么海邊就可以來,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兒,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來還傷
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時候,父親就不能找他回來么?
我不明白,我至終不明白。
——霧點漸漸的大了,海面上
越發的陰沉起來。
誰曾在陰沉微雨的早晨,獨自飄浮在小船上面?——這濃
霧的海上,充滿了沉郁無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沒有干涉,
只有我管領了這靜默默凄的美。
——
(本篇最初發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學季刊》第2卷第1、
2期,署名:謝婉瑩。
)
一 朵 白 薔 薇
怎么獨自站在河邊上?這朦朧的天色,是黎明還是黃昏?
何處尋問,只覺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
中間雜著幾朵白薔薇。
她來了,她從山上下來了。
靚妝著,仿佛是一身縞白,手
里抱著一大束花。
我說,“你來,給你一朵白薔薇,好簪在襟上。
”她微笑
說了一句話,只是聽不見。
然而似乎我竟沒有摘,她也沒有戴,
依舊抱著花兒,向前走了。
抬頭望她去路,只見得兩旁開滿了花,垂滿了花,落滿了
花。
我想白花終比紅花好;然而為何我竟沒有摘,她也竟沒有
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為何不隨她走去?
都過去了,花也隱了,夢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
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記。
(本篇最初發表于北京《晨報》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
詩集《春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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