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發生的時候是中午。
在缺少安全光源的時代,夜間演出不多,更多的是下午。
那么如果災難來得晚一點,這兒可能出現臺上臺下混成一體的真正大悲劇。
從大劇場觀眾席上支撐遮陽大篷的柱樁遺跡看,坐在這里看戲的觀眾會比街上的市民晚一點發現云色的變化、灰潮的飛瀉,因此也就遲一步感知災禍的將臨。
但一旦發現和感知,狀況將更加凄慘。
我們說那天出事的時候沒有演出,是因為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們在清理火山灰的凝結物時沒有在這里見到可認定為觀眾的大批“人形模殼”。
什么叫“人形模殼”呢當時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下了他們死亡前的掙扎形體,火山灰冷卻凝固時也就成了這些形體的鑄模硬殼。
人體很快腐爛了,但鑄模硬殼還在,十九世紀的考古學家一旦發現這種人形模殼,就用一根管子把石膏漿緩緩注入,結果剝去模殼,人們就看到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連最細微的皮膚皺紋、血管脈絡都顯現得清清楚楚。
這個辦法是當時龐貝古城挖掘工作的主持者費奧萊里G.Fiorelli發明的,使我們能夠看到一批生命與死神搏斗的最后狀態。
我所看到的這種人體遺形,大多是痛苦地躺在地上或臺榻上掙扎,只有極少數靠壁站著。
在這樣的災難中居然能站著死亡,讓人頓生敬意。
在一個瓦罐制造工場,有一個工人的人體抱肩蹲地,顯然是在承受窒息的暈眩。
他沒有倒地,只想蹲一蹲,憩一會兒就起來。
誰知這一蹲就蹲了一千多年。
更讓他驚訝的是,重見天日之時,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變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因此,龐貝廢墟中這位抱肩蹲地的工人,仿佛是又一座《思考者》雕塑,思考著人類如何異化為勞動對象,然后以身作則。
龐貝城災難降臨之時,倒是處處閃爍著人性之光。
除了很多人體遺形表現出的保護兒童和老人的情景之外,我心中最高大的人性形象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他就是《自然史》的作者老普林尼GaiusPliniusSecundus。
稱他老普林尼,是因為還有一位小普林尼GaiusPliniusCaecilius,是他的外甥,后來又收為養子。
這位小普林尼是羅馬帝國歷史上著名的散文作家。
羅馬的散文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書信,這種傳統是由西塞羅MarcusTulliusCicero發端的,小普林尼承襲這一傳統,成了寫漂亮書信的高手。
我在幾年前曾讀到過中國學者朱龍華教授寫的《羅馬文化與古典傳統》一書,對朱教授細致分析的從西塞羅到小普林尼的文學表達方法很感興趣,后來就在小普林尼的書信中發現了他向一位歷史學家講述龐貝災難的那一封,其中提到了老普林尼犧牲的過程。
這是人類從這場災難中唯一接收到的一個現場幸存者的完整敘述,何況他正巧是個散文家,其珍貴程度,自可想像。
老普林尼是一位杰出的科學家,又是當時意大利的一位重要官員,龐貝災難發生時他擔任意大利西海岸司令又稱地中海艦隊司令。
真不知道他長達三十七卷的巨著《自然史》和其他百余卷的著作是怎么抽空完成的。
據小普林尼信中記述,出事那天中午,老普林尼聽說天空出現了一片奇怪的云,便穿上靴子登高觀察,看了一會兒便以科學家的敏感斷定事情重要,立即吩咐手下備船朝怪云的方向駛去,以便就近觀察。
但剛要出門,就收到了維蘇威火山附近居民要求救援的信。
他當機立斷放棄科學觀察,命令所有的船只都趕到災區去救人,他自己的船一馬當先。
燙人的火山灰、燃燒過的碎石越來越多地掉落在船上,領航員建議回去,老普林尼卻說:“勇敢的人會有好運。”他命令再去救人。
作為艦隊司令,他主要營救逃在海上或躲在岸邊的人。
他抱著瑟瑟發抖的朋友們,不斷安慰,為了讓他們鎮靜下來,自己滿面笑容,洗澡、吃飯,把維蘇威火山的爆發解釋為由爐火引起的火災。
他甚至在火山灰中酣睡,直到別人擔心他被埋沒,把他叫醒。
最后,他號召大家去海灘,因為那里隨時可以坐船逃離,但到了海灘一看,火山爆發引起大海發狂,根本無法行船。
大家坐在海灘上,頭上縛著枕頭,以免被碎石傷害。
但是,火焰越來越大,硫磺味越來越濃,人們開始慌亂奔逃,卻不知逃到哪里去。
就在這時,老普林尼突然倒地,他被火山灰和濃煙窒息而死,終年五十六歲。
因此,龐貝災難的犧牲者,不僅僅是普通市民,至少還有一位,歐洲古代最博學的科技史家。
參考資料:余秋雨<行者無疆 南方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