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舍
黑塞(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我在這幢房屋邊上告別。
我將很久看不到這樣的房屋了。
我走近阿爾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國的建筑款式,連同德國的風景和德國的語言都到此結束。
跨越這樣的邊界,有多美啊!從好多方面來看,流浪者是一個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較之農民更為原始。
盡管如此,克服定居的習性,鄙視邊界,會使像我這種類型的人成為指向未來的路標。
如果有許多人,像我似地由心底里鄙視國界,那就不會再有戰爭與封鎖。
可憎的莫過于邊界,無聊的也莫過于邊界。
它們同大炮,同將軍們一樣,只要理性、人道與和平占著優勢,人們就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無視它們而微笑——但是,一旦戰爭爆發,瘋狂發作,它們就變得重要和神圣。
在戰爭的年代里,它們成了我們流浪人的囹圄和痛苦!讓它們見鬼去吧!
把這幢房屋畫在筆記本上,目光跟德國的屋頂、德國的木骨架和山墻,跟某些親切的、家鄉的景物一一告別。
我懷著格外強烈的情意再一次熱愛家鄉的一切,因為這是在告別。
明天我將去愛另一種屋頂,另一種農舍。
我不會像情書中所說的那樣,把我的心留在這里。
啊,不,我將帶走我的心,在山那邊我也每時每刻需要它。
因為我是一個游牧民,不是農民。
我是背離、變遷、幻想的崇敬者。
我不屑于把我的愛釘死在地球的某一點上。
我始終只把我們所愛的事物視作一個譬喻。
如果我們的愛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變成了忠誠和德行,我就覺得這樣的愛是可懷疑的。
再見,農民!再見,有產業的和定居的人、忠誠的和有德行的人!我可以愛他,我可以尊敬他,我可以嫉妒他。
但是我為摹仿他的德行,已花費了半輩子的光陰。
我本非那樣的人,我卻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我雖然想要成為一個詩人,但同時又想成為一個公民。
我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和幻想者,但同時又想有德行,有家鄉。
過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可能兩者兼備和兼得,我才知道自己是個游牧民而不是農民,是個追尋者而不是保管者。
長久以來我面對眾神和法規苦苦修行,可它們對于我卻不過是偶像而已。
這是我的錯誤,這是我的痛苦,這是我對世界的不幸應分擔的罪責。
由于我曾對自己施加暴力,由于我不敢走上解救的道路,我曾增加了罪過和世界的痛苦。
解救的道路不是通向左邊,也不是通向右邊,它通向自己的心靈,那里只有上帝,那里只有和平。
從山上向我吹來一陣濕潤的風,那邊藍色的空中島嶼俯視著下面的另一些國土。
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將會常常感到幸福,也將會常常懷著鄉愁。
我這樣的完人,無牽掛的流浪者,本來不該有什么鄉愁。
但我懂得鄉愁,我不是完人,我也并不力求成為完人。
我要像品嘗我的歡樂一般,去品嘗我的鄉愁。
我往高處走去時迎著的這股風,散發著彼處與遠方、分界線與語言疆界、群山與南方的異香。
風中飽含著許諾。
再見,小農舍,家鄉的田野!我像少年辭別母親似地同你告別:他知道,這是他辭別母親而去的時候,他也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完完全全地離開她,即使他想這樣做也罷。
【作品賞析】
從《荒原狼》到《在輪下》,這個自稱是人類良心的守護者的黑塞在基督教的氛圍和西方人文主義傳統的熏陶下成為了這個世界的精神營養,滋潤了幾代人的成長。
“由于他的富有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的風格提供了一個典范”,黑塞的作品在194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我們可以通過品讀散文《農舍》來體味黑塞作品這種獨特的藝術風格。
《農舍》中,文章用一種散文詩的形式為讀者勾畫了一幅作者的心靈之圖,作者向往一種沒有歸屬的“游牧者”的生活方式。
他“鄙視邊界”,認為這是“戰爭與封鎖”的根源。
作者也“依戀家鄉溫暖的小農舍”,但又不愿放棄“藝術家和幻想者的理想”,這種矛盾造成了作者精神的痛苦。
作者追求的最高生存境界,不是一定界線中的和平與安定,不是對某一種形式的“忠誠和德行”,而是沒有國界的愛和歡樂,這不只是作者,也是人類最理想的生存狀態。
作者在文章的最后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浪跡天涯的流浪圖,前方“散發著彼處與遠方、分界線與語言疆界、群山與南方的異香”,作者放逐著自己的理想,與家鄉、小農舍揮手告別。
這是作者的追求,也是作者的無奈,它表現了高度文明的人類思想者對人類生存際遇的不懈關懷和執著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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