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面”是高郵的家常小吃,汪曾祺進行了這樣的描述:
原來,我們那里餃面店賣的面是"跳面"。
在墻上挖個洞,將木杠插在洞內,下置面案,木杠壓在和得極硬的一大塊面上,人坐在木杠上,反復壓這一塊面。
因為壓面時要一步一跳,所以叫做"跳面"。
"跳面"可以切得極細極薄,下鍋不渾湯,吃起來有韌勁而又甚柔軟。
湯料只有蝦子、熟豬油、醬油、蔥花,但是很鮮。
如不加湯,只將面下在作料里,謂之"干拌",尤美。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跳面”對于一般讀者來講是一個陌生的方言詞,但是,經過汪曾祺興致勃勃的介紹和描述頓時變得活靈活現起來,這浮動著明油蔥花的地方小吃讓人嘖舌稱妙,垂涎欲滴。
高郵印象瞬間融化在鮮美的面湯里,令人無限神往。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原文:
汪曾祺
我的家鄉有"吃晚茶"的習慣。
下午四五點鐘,要吃一點點心,一碗面,或兩個燒餅或"油墩子"。
一九八一年,我回到闊別四十余年的家鄉,家鄉人還保持著這個習慣。
一天下午,"晚茶"是燒餅。
我問:"這燒餅就是巷 那家的?"我的外甥女說:"是七拳半做的。
""七拳半"當然是個外號,形容這人很矮,只有七拳半那樣高,這個外號很形象,不知道是哪個尖嘴薄舌而又極其聰明的人給他起的。
我吃著燒餅,燒餅很香,味道跟四十多年前的一樣,就像吳大和尚做的一樣。
于是我想起吳大和尚。
我家除了大門、旁門,還有一個后門。
這后門即開在吳大和尚住家的后墻上。
打開后門,要穿過吳家,才能到巷子里。
我們有時抄近,從后門出入,吳大和尚家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吳大和尚(這是小名,我們那里很多人有大名,但一輩子只以小名"行")開燒餅餃面店。
我們那里的燒餅分兩種。
一種叫做"草爐燒餅",是在砌得高高的爐里用稻草烘熟的。
面粗,層少,價廉,是鄉下人進城時買了充饑當飯的。
一種叫做"桶爐燒餅"。
用一只大木桶,里面糊了一層泥,爐底燃煤炭,燒餅貼在爐壁上烤熟。
"桶爐燒餅"有碗口大,較薄而多層,餅面芝麻多,帶椒鹽味。
如加錢,還可"插酥",即在搟燒餅時加較多的"油面",烤出,極酥軟。
如果自己家里拿了豬油渣和霉干菜去,做成霉干菜油渣燒餅,風味獨絕。
吳大和尚家做的是"柏爐"。
原來,我們那里餃面店賣的面是"跳面"。
在墻上挖個洞,將木杠插在洞內,下置面案,木杠壓在和得極硬的一大塊面上,人坐在木杠上,反復壓這一塊面。
因為壓面時要一步一跳,所以叫做"跳面"。
"跳面"可以切得極細極薄,下鍋不渾湯,吃起來有韌勁而又甚柔軟。
湯料只有蝦子、熟豬油、醬油、蔥花,但是很鮮。
如不加湯,只將面下在作料里,謂之"干拌",尤美。
我們把餛飩叫做餃子。
吳家也賣餃子。
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餃面",即一半餛飩,一半面。
我記得四十年前吳大和尚家的餃面是一百二十文一碗,即十二個當十銅元。
吳家的格局有點特別。
住家在巷東,即我家后門之外,店堂卻在對面。
店堂里除了烤燒餅的桶爐,有鍋臺,安了大鍋,賣面及餃子用;另有一張(只一張)供顧客吃面的方桌。
都收拾得很干凈。
吳家人口簡單。
吳大和尚有一個年輕的老婆,管包餃子、下面。
他這個年輕的老婆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很苗條。
膚色微黑。
眼睛狹長,睫毛很重,是所謂"桃花眼"。
左眼上眼皮有一小疤,想是小時生瘡落下來。
這塊小疤使她顯得很俏。
但她從不和顧客眉來眼去,賣弄風騷,只是低頭做事,不聲不響。
穿著也很樸素,只是青布的衣褲。
她和吳大和尚生了一個孩子,還在喂奶。
吳大和尚有一個媽,整天也不閑著,翻一家的棉襖棉褲,納鞋底,搖晃睡在搖籃里的孫子。
另外,還有個小伙計,"跳面"、燒火。
表面上看起來,這家過得很平靜,不爭不吵。
其實不然。
吳大和尚經常在夜里打他的老婆,因為老婆"偷人"。
我們那里把和人發生私情叫做"偷人"。
打得很重,用劈柴打,我們隔著墻都能聽見。
這個小個子女人很倔強,不哭,不喊,一聲不出。
第二天早起,一切如常,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吳大和尚搟燒餅,烙燒餅;他老婆包餃子下面。
終于有一天吳大和尚的年輕的老婆不見了,跑了,丟下她的**上的孩子,不知去向。
我們始終不知道她的"孤佬"(我們那里把不正當的情人、野漢子,叫做"孤佬")是誰。
我從小就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尊敬,并且一直記得她的模樣,記得她的桃花眼,記得她左眼上眼皮上的那一小塊疤。
吳大和尚和這個桃花眼、小身材的小媳婦大概都已經死了。
現在,這條巷口出現了七拳半的燒餅店。
我總覺得七拳半和吳大和尚之間有某種關聯,引起我一些說不清楚的感慨。
七拳半并不真是矮得出奇,我估量他大概有一米五六,是一個很有精神的小伙子。
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個體戶",全店只有他一個人。
他不難成為萬元戶,說不定已經是萬元戶,他的燒餅做得那樣好吃,生意那樣好。
我無端地覺得,他會把本街的~個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并且這位姑娘會真心愛他,對他很體貼。
我看看七拳半把燒餅貼在爐膛里的樣子,覺得他對這點充滿信心。
兩個做燒餅的人所處的時代不同。
我相信七拳半的生活將比吳大和尚的生活更合理一些,更好一些。
也許這只是我的希望。
1988年12月7日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賞析: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是汪曾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散文小品,本文同他的其他散文一樣寫得平淡質樸,不事雕琢,信筆由之,如話家常。
無論是語言還是結構都呈現出“疏放”的特點。
你看作者從吃晚茶吃燒餅說起,提到做燒餅的七拳半旋即提到四十多年前的吳大和尚,接著又詳細介紹起那里的兩種燒餅和“跳面”的做法,然后又說起吳家的格局、家庭狀況、吳大和尚的遭遇,最后又返回來寫了寫七拳半。
咋讀此文給人的感覺是作者行文忽東忽西,信馬由韁,信筆由之,全無章法可言。
把吳大和尚和七拳半放在一起似乎也無多少道理可言,如同閑話家常,說著說著張三扯到了李四,就說起了李四,全憑說話人的興致,并無通盤的考慮。
寫燒餅和跳面的制作似乎用了過多的筆墨,詳而無當。
這種不拘常格的布局,令人一時難以接受。
其實,這正是汪曾祺所說的“隨便”,我們所言結構上的“疏放”特征。
作者這樣寫,看似沒有章法,不講規則,實際上,章法和規則都深藏作者心中,只不過作者追求的是于不經心、不刻意中設傳神妙筆,隨意揮灑中,點染出平淡自然的無限韻味。
(刊于《語文報》高中版2012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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